汉武帝:皇权的逻辑

第52章


  “这个事儿吗,”张汤微微偏抬头,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回答说,“陛下,是这么回事,此案系李文的旧友,因为怨恨他冷落自己,愤然上告,才导致此案发生。”
  汉武帝看着张汤的眼睛:“是这样吗?”
  张汤:“应该没错,要不,让臣再仔细查一查,给陛下一个报告?”
  汉武帝摆了摆手:“张汤啊,这个刑案呢,如果有奸祟在内,是最难瞒住人的。因为刑案要经手一组工作人员才能落实,倘有不轨之行,总会有人说出去的。你说是不是?”
  张汤:“陛下果然圣明,只言片语,胜过臣在刑案方面多年的苦修。”
  满头大汗地退出来,张汤心想:事情不妙,如果陛下从鲁谒居这边下手,我就死定了。
  赶紧去鲁谒居家里看看去。
  心冷情重
  张汤到了鲁谒居家,惊讶地发现,鲁谒居患了重病,病得快要死了。
  当时张汤就落下泪来:“谒居呀,你这病是活生生累出来的啊。不说别的,就上次大司农颜异那个案子,从陛下把任务下派到执行,雷厉风行啊。你先去颜异家里搜集证据,回来后立即写材料,写完材料分发给大家,再开会讨论如何攻破颜异的心理防线,如果不是你,谁又会注意到颜异当时嘴角往下一撇呢?没有这个破绽,颜异又是异常的顽固,反侦察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案子就难以攻破了。开过案情分析会,你又主动参加了对颜异的庭审,颜异认罪后,你又负责大量的文案卷宗。就那起案子,你整整七天七夜没回家,天天工作到深夜,饿了就啃口冷馍,渴了就喝口冷水。至今我还记得你踉跄走出衙门时,因为七天七夜没有洗浴,没换衣服,全身散发着浓烈的汗味。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起这么煎磨呀。”
  鲁谒居也失声哭起来:“大人,我的病没什么,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能够得到大人这么一番公正评价,我鲁谒居……知足了啊……”
  两人抱头痛哭:“陛下呀陛下,你知道我们在想你吗?为了国祚万代千秋,为了彻底消灭对我汉国虎视眈眈的匈奴,陛下你狠下心肠,厉行严刑苛法。因为你知道,如果不这样,就无法筹足足够的经费,就无法打出像河西、漠北那样的漂亮大胜仗,就不能御匈奴于千里之外,就不能保障我大汉子民,夜夜安卧,安享和平。现在好了,仗是打赢了,人人都感激出征的前线将士,可谁又知道我们为此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现在人人都在背后诅咒我们,骂我们是铁石心肠的酷吏,骂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屠夫。可这些人不想一想,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谁不想做个满脸堆笑的好人?谁又愿意铁下心来开罪天下人?谒居呀谒居,我们冤,我们好冤啊,呜呜呜。”
  捧着鲁谒居的头,张汤慢慢把他放在榻上,问道:“谒居呀,我看你这情形,也撑不了多久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办到。”
  鲁谒居泪流满面:“大人,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为了陛下与国家的安康,别无所求,只是我现在病倒,我的脚……我的脚……好疼啊。”
  张汤扭头一看:“我的天,谒居,你的脚肿成了葫芦,这是淤毒积血吧?”
  鲁谒居点头:“痛彻心肺!巫医说,是因为我长年在阴暗冷潮的房间里工作,伏案书写日久,疏于走动,淤毒无法排出所致。”
  张汤哽噎抽泣:“谒居,你这是职业病,现在我的脚,也是每天浮肿痛疼,疼不可忍。”说着话,他俯身,替鲁谒居按摩浮肿的脚。
  次日,张汤上朝,忽见前面一人,黑衣黑帽,不疾不徐地走着,忽然间回头,对张汤启齿一笑。张汤的心里,仿佛被重锤撞击,顿时轰鸣一声。
  这个人,就是最让朝中大臣们害怕的刘彭祖。
  此人突然来到,张汤心里顿生不祥之感。
  温静的美男子
  刘彭祖,是汉景帝的第七个儿子,汉武帝刘彻的异母弟弟,比汉武帝年龄大十岁。
  刘彭祖相貌柔美,性情温和,说话时语速缓慢,与人对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让人心神皆醉的纯净。所有人都喜欢和他打交道,他从不驳斥任何人,哪怕是不同意你的意见,也只是温静地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静静的美男子。
  他先后被封广川王和赵王,因为他态度温和,处子般的娴静,许多大臣都希望去他那里做国相。可奇怪的是,派去的人,在他那里待不过两年,不是自杀,就是被人揭发不轨之事伏法。所以刘彭祖身边的国相,任期从未有超过两年的。
  起初,张汤对刘彭祖的印象,也是极好。但有一年,权臣主父偃,先后灭了燕国和齐国,当时封王胆寒,列侯束手,赵王刘彭祖却越众而出,举报主父偃收受贿赂,图谋不轨。
  当时,朝中人都对刘彭祖的正直举动,钦服有加。只有张汤,才意识到在满腔的正义及柔美的外表掩饰下,刘彭祖其人,实则是个狠辣的角色。
  ——主父偃私受贿赂,那是何等私隐的秘事。这类事情,从来都是你知我知,除当事人外,别人一无所知。
  但是刘彭祖居然知道!
  张汤是刑案大师,立即就知道,刘彭祖在整个朝廷,都布伏了自己的眼线,所以才会搜集到主父偃的罪证。
  直到这时候,张汤才意识到,刘彭祖身边的国相,任期从来不过两年的秘密。原来,每当一任国相到了刘彭祖身边,刘彭祖就派了亲信,或是勾引国相行不轨之事,或是直接搜集国相犯罪的证据。然后,刘彭祖就以罪证相要挟,逼迫国相替他干坏事,如果国相不从,就立即举报告发。就算是答应替他干坏事,但最终,刘彭祖的要求越来越高,迟早有国相无法满足的时候。
  但这些事,只有刑案经验最丰富的张汤知道,而朝中大臣,对此一无所知。汉武帝是否知道,这却是一个谜。
  就在张汤从鲁谒居家出来的次日,他在上朝时遇到刘彭祖。刘彭祖回头向张汤一笑,那笑容纯净澄澈,阳光一样的灿烂。任何人目睹这迷人的微笑,都会感受到无尽的生命活力,心中的阴翳一扫而空。
  这是标准的正能量式微笑,许多人的人生,就是因为缺少这种微笑,而沉浸入悒郁伤感,错失了人生美好的风景。
  那一天,张汤就是在这种正能量的光环笼罩之下,看着刘彭祖出列。他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温静柔和:
  “启奏陛下,臣有一事困惑不解。”
  汉武帝:“彭祖,何事竟会让你困惑?”
  刘彭祖慢慢转身,看着张汤:“御史大夫张汤,是朝中重臣。鲁谒居,不过是一介侍从。可是昨日,御史大夫张汤去了鲁谒居家,亲自替鲁谒居按摩脚。臣心想,御史大夫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必然有个完美的理由。”
  霎时间,朝中所有的目光,齐齐转向张汤。
  张汤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
  太恐怖了,他遇到的事情,真是太恐怖了。他在鲁谒居家里,因为说起工作上的委屈和辛苦,一时动了感情,替鲁谒居按摩浮肿的脚。当时周边,里里外外,根本就没有人,除了他和鲁谒居,没人知道这事。
  可是这刘彭祖,他居然知道。
  他是怎么知道的?
  张汤一生审案,从未曾想到过,世上最离奇最难解的怪案,竟然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这刘彭祖,究竟是人还是妖鬼?
  震愕之中,就见汉武帝威严的脸,转向张汤:“可有此事?”
  “呃?”此时张汤魂飞胆裂,已然丧失了机能反应,唯有机械地点头,“陛下,有此事。”
  汉武帝:“传廷尉,收鲁谒居。”
  张汤失神,跌坐于地,完了,这下子可是跳进黄河里,再也洗不清了。
  越抹越黑
  廷尉率领士兵,冲入鲁谒居家中:“鲁谒居,你涉嫌……涉嫌什么来着?总之你涉嫌的罪名太他娘的奇怪,出来跟我们走吧。”
  屋内无有回应,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于风中丝丝缕缕,飘忽不定,令人心里发毛。
  廷尉忍住心里的惊惧,走进屋一看,只见鲁谒居躺于榻上,已然是具冰冷的尸体。家人正围于尸前,失声痛哭。
  廷尉回来报告,汉武帝瞥了张汤一眼:“本事不小啊,死无对证了是不是?”
  张汤慌了神:“陛下,臣发誓,与鲁谒居绝无私情。臣冤枉,陛下,鲁谒居他是工作劳累,活活累死的呀。”
  汉武帝:“朕让你说话了吗?”
  张汤面色灰白,慢慢退下。
  汉武帝:“收鲁谒居的弟弟,朕跟彭祖一样的好奇,真的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汤的心在流血,一个声音嘶喊着:陛下,陛下呀,你想知道,问问臣不就行了吗?臣可以告诉你,之所以替鲁谒居按摩脚,只是因为说到工作的委屈与艰难,情动而已不由自主。可是陛下您,为何不信任臣呢?
  默默地回到衙司,正见鲁谒居的弟弟,被小吏以重枷锁颈,强拖进来。张汤心说,这事都是我引起的,无论冒多大的风险,我也一定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就向鲁谒居的弟弟眨了眨眼,意思是,不要急躁,我会救你出去的。
  这一眨眼,鲁谒居的弟弟认出了张汤,顿时大叫起来:“大人,张大人呀,我是鲁谒居的弟弟呀,我无罪呀,大人你快给我作证,我真的无罪,让他们放了我,求大人让他们放了我吧!”
  张汤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你切莫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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