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易结不宜解

文陌低头喝了一口茶，脸上的神色让狄修觉得很陌生，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让他越想靠近，反而觉得离她越来越远。
    狄修的语气近乎哀求：“陌儿，我们……我们早已是夫妻了啊！总得……总得有个名分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那巍巍宫墙，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
    狄修看着文陌冰块一样的脸，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道：“我不能让你离开我，你不知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生生世世都在寻觅的那个人……我只觉得，自己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你，如果你要离开，我……我……”
    狄修的眼睛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文陌苦涩一笑，悠远的目光从他身上穿透过去，投向了无尽的远方，“从前，也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只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狄修猛地抬起头来，惊惧中带着惶恐。
    文陌叹了口气，又道：“我跟那人本是门派间的死对头，明流隐流，水火不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塞西草原，他中了毒，全身浮肿，皮肤乌青，躺在琉辛河边就快死了。我那时少不更事，并不晓得他是我门的对头，于是心生恻隐之心，把他救了。他那时亦不晓得我的身份，总说要报答我，我走哪里，他便要跟到哪里，我自是不依的。哪想到，他竟有如此毅力，半年后又在凤凰山寻到了我。我弹的那曲《百鸟朝凤》，从来没人能懂，偏偏他却是个知音，更兼他一身毒素褪后，人也显得英俊风流，我便也对他动了心。可是，很快我们便得知了彼此的身份，我便再一次离开了他，并发誓从此再不相见……可是……他却不肯……”
    文陌神情落寞，说到这里，眼睛也有些红了：“曾经有五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我听人说，他跟家里闹翻了，叛家出走，在江湖上四处惹事生非，而且总爱得罪那些擅毒的行家，有几次，都险些被人毒死。有人好心劝他，他便对别人说，自己早六年前就该死了，如今死活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他是故意把这些话传给我听，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觉得，时间总会抹平一切，他总有一天还是会爱上别的女人。如果……后来没有再发生那事的话……我们……”
    文陌看了看狄修，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又缓缓说道：“那一年，我同人比武，却遭了暗算，身受重伤，一半修为都废了。他听说了此事，便跑去与人寻仇，单枪匹马的，却对上了人家十几口子，九死一生，凭着他剑术高超，才最终全身而退。他为我报仇，卸去了别人的一条胳膊。可是，我当时身在病中，并不知道此等细节，我只知他遇上了凶险，便急忙跑去寻他……后来，我见到他，他正装病躺在床上，我上了他的当，以为他是真的要死了，便心软答应了他的要求……”
    文陌的眼中，尽是被命运捉弄的无奈，她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缓了缓，又道：“接下来那几年，我便同他一起放舟江湖，日子过得还算平顺。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家里又生了变故，父亲亡故，母亲寡居没人照顾，他只好回到青云山庄，花言巧语哄骗了我，要我嫁入他家。那个时候，我父母尚在，家父无论如何都不肯应允这门亲事。我当时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会相信他合家上下的一番鬼话，以为他们会真心善待像我这样的一个异族人。头些年的时候，他们对我勉强还算可以。可是，因我自幼用毒的关系，生养受到些许影响，婚后五年，方生下一个女孩。他的母亲很不高兴，便整日里都在催促他纳妾。他呢，刚开始还好，渐渐地便自觉有着对不起林家，慢慢地便不再像从前那般坚持……”
    说到这里，文陌忽然眼圈通红，滴下泪来：“三岁那年，我女儿重病夭亡，我倾尽所有，亦无力回天，让我深受打击。可是他们林家上下，却没见几个真心难过的。他的母亲更借此机会大肆游说，要他纳妾，他便更加地逼迫我赶紧产子。可是，因了我女儿的缘故，我对他们全家伤透了心，实在不愿再生孩子……然后……他……便在三年之后，按照他母亲的安排娶了他表舅的女儿……”
    文陌说到这里，眸光陡然黯淡下去，情绪也不再像前时那般激动。
    “半年以后，他表妹就怀孕了。他从前在我面前许诺的，说只是为应付母亲才纳的妾，实实在在就是屁话。那天，他表妹挺着肚子来我跟前卖弄，我实在气不过，便在她身上下了不轻不重的毒.药.。原本只是想教训她一下的，哪里想到，她却是个有心计的人。她来找我之前，便已自己先服了毒，本来是想栽赃给我的，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两毒相加，真就要了她的命。然后……他......便真误会我，以为是我下毒害死了她。而且，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肯相信我……他冷落我，整整一年的时间，都不见我面……”
    文陌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已经三十七岁了……我想，他大概是嫌我老了……所以……就冒险炼了一味金丹，本想恢复青春，可是……却不幸因此毁了容貌……”
    文陌已不再悲伤，冷漠得便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妖怪，再也没脸见到他。可是，那个时候，我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怕他担心我在林家过得不好，便也不敢搬回家去，只好在青云后山寻了一处隐秘的处所，独自隐居下来。起初，我用易容术掩了真颜，他便并不知道我的状况，直到五年之后，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名叫‘李清’的，因在外面中了毒，也毁了容貌，他带来求我救治，这才被李清发现真相，转告给他。
    “也许，是他觉得愧疚吧！总之，从那以后，他忽然就总是又来寻我，我不肯见他，他便总是在门口守着，就仿佛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满天下四处寻找我的少年一般。可是，我和他又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呢！他是我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人，哪怕是，我后来恢复了容貌，又变得像从前十六岁时那般青春貌美，可我也再不想见到他。直至他五十一岁那年寿终正寝，我也没有再见过他。”
    故事终于结尾，文陌的情绪已彻底平复下来。她看着狄修的眼睛，犀利得几乎要穿透他的心，冷冷道：“他说我太狠心，说他即便死了，也要在阴界里等着我。十五年后，我便真的在阴界看到了他。他的执着令人生畏，但也正因了他的执着，才害了我一生。狄修，前世今生，我欠你的，今世都已还清，难道你还不打算住手吗？”
    狄修惊鄂地看着文陌，半晌，将信将疑：“你是说……我们……”
    文陌点点头，眸光寒胜冰雪。
    狄修眉头紧锁，想了想，追问道：“听你这么说，那你比我小了七岁，岂不是有意在阴府拖延了七年？”
    文陌又点点头。
    狄修心有疑惑，不禁问道：“可照你这么说来，那前世，分明就是林逍游欠了你的情，可是，你又为什么说，今世是还我欠账呢？”
    文陌望了望青天，咬了咬牙：“因为，老天觉得是我害你无后，所以，欠你的账就滚滚还不清了！苍天不公，所以，我便更得躲你远点！”
    狄修被文陌这个“躲”字，气得眉头直跳，压抑道：“你明明说的只是独孤晏和林逍游之间的旧事，故事再过离奇，也不该扣在咱们身上啊！”
    狄修看着文陌，见她迟迟不肯答言，只好又道：“好吧，便只当这些都是真的......不管老天公与不公，既然诚如你所说，是我前世欠了你的情，那你总该给我个机会，把上一世的情都还上吧……”
    文陌还是不说话，狄修只好耐着性子又道：“我总是舍不得你的，上一辈子舍不得，这一辈子还是舍不得......”
    文陌脸都青了，生气道：“你怎么不可理喻！是嫌上辈子还坑我不够，这辈子还要再来吗？”
    “陌儿，我会对你好的......”
    “放屁！”文陌忽然爆了粗口，吓得狄修都跟着一愣。
    文陌：“你要对我好？你怎么对我好？！你上辈子还说要对我好来着！还不是为了要个儿子，就翻脸无情？！我跟你说，我命里无子，九世都没有儿子！你他娘的当了皇帝，没有儿子是也打算无后吗？！你他娘的是想又骗我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宁可无后也不纳妃吗？！你当我是傻的，被你骗了九世还不长记性吗？”
    文陌大声命小青取来她那本著名的蓝皮大部头，一把摔在狄修头上，大骂道：“你好好看看你前九世都是怎么坑我的！事到如今还在跟我说这种屁话！赶紧给我滚远点！老娘不信！”
    狄修黑着脸接过书，借着微弱烛光，一页一页认真翻阅起来，越看脸便越黑，越看心便越沉，心里的一片天空都暗了。
    狄修心情沉重地合上了书，盯着眼前的桌面沉默着想了许久，终于慢慢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