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孤

45 绣衣风波


腊月年关,每年这个时候,十天有九天下着雪,偏偏这屋子又在一处及其僻静的角落,湿气极重。
    我摸着膝盖,疼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锦华看了看窗外,一脸关切道:“你怕是又旧病复发了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
    锦华看着手中的一叠衣服,面露难色。我一看,那是前日翠漪宫荣妃命人照着突厥公主的身上的样式新制的狐裘大氅,司衣司的宫女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赶了出来。荣妃向来飞扬跋扈,定是要借着这身衣服在使臣面前艳压群芳。
    锦华是司衣司的一等功女,有一手出色的好绣工,由于她技艺最为出色,这大氅上的盘凤祥云图案,几乎都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本来说好的今日送衣服的差事遣给了我,可偏偏这时候不争气的双腿又开始疼了。
    我忍着疼跳下床,“锦华,今日你家人不是来看你吗?你这么久没见他们了,彼此肯定特别想念,还不快去!”
    锦华踌躇地看了一眼我的膝盖,“可是你都病成这样,能行吗?”
    我笑着转了个圈,“刚才拿牛皮囊关了热水捂了一下,这不没事了。”说着笑嘻嘻接过衣服,出了门。
    天空飘着扑扑簌簌地白雪,如鹅毛般轻盈落下,我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小心翼翼地揣着衣服。走了几步路,我忽觉腿又开始疼,便停下来揉了一会儿腿,这时候拱门里走过来一路仪仗,轿帘流苏上攒着碧绿翡翠,应该是哪宫娘娘的车驾,我忙跪下回避。跪了好久,等车驾走远了,我才拄着伞柄,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摸身上,外层衣服都已然湿透了,幸好狐裘大氅严严实实的用油纸包着,并没有淋湿。远处的天空被铅云覆盖,近处的宫殿又被层层白雪遮掩,人走在曲曲折折的御花园内,仿佛掉进了一个混混沌沌的迷宫。
    我进宫不过数月,来翠漪殿也不过一次,还是在秦司衣、锦华等若干人的陪同下,今天一个人出来,方知这皇宫之大,远非自己这个路痴的掌控之内,真后悔以前没趁机到处走走。
    在御花园里摸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看见前面有道月形门,出了门抬头一看,“翠漪殿”三个字俊逸的大字悬在一方金匾上。
    我长舒一口气,收了伞,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外头值班的太监说明了情况,太监拿了衣服,进屋去了。
    虽然路上有不少耽搁,但终究还是成功完成任务,这时候膝盖又隐隐作痛了,我想着司衣司还有一瓶驱寒膏,锦华托家里人带进来的,回去可以抹一抹,可能会有效也说不定。
    我正要移步,那太监在背后说:“姐姐且慢,我家主子传姐姐进去问话。”
    殿内香气缭绕,门口一面山水屏风,画的正是东晋时的才女谢运慆,对面胡床上,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束着时下最流行的云鬓,头上缀着一挂璀璨夺目的金质步摇。
    这便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妃子,吴骊莹。传言,吴骊莹原是先帝的丽嫔,先帝驾崩之后,其余妃嫔都无缘无故地殉了葬,只有这位荣妃娘娘无缘无故地成了新帝的宠妃,只不过换了个封号而已,只有我知道,先帝生前只娶姐姐一人,并未曾纳其他妃嫔,传言终究是传言罢了。我进宫的时日虽然不长,却从大大小小宫女的口中听了不少这位娘娘的凌厉手段,有说她用烙铁烫伤某位妃子的,又有说一个宫女因为貌美,竟被荣妃逼着投井了,诸如此类等等。
    我第一次见荣妃,见其说话轻声细语,柔语娇甜,实在不相信这位美丽的女人会是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可是如今,她为自己的判断深感抱歉。
    “你们这帮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大逆不道,来人啊,拉下去砍了。” 我脸上啪啪挨了两记响光。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随即镇定了下来,理了理思绪道:“娘娘息怒,奴婢错在哪里,请娘娘明示。”
    荣妃杏眼一挑,指着凤凰图案道:“本宫明明只是妃子,你们却在上面绣上凤凰,这不明摆着说本宫大逆不道,还是什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皇上的正妻是丽妃,虽是妃位,却执掌凤印,享皇后待遇,如果说皇上是真龙天子,那当得上凤仪天下的只有皇后。这大氅是司衣司照着翠漪殿刘公公送来的图案绣上去的,当时秦司衣也觉得不妥,但刘公公说:“这是皇上的旨意,你们奉旨办事就是了,出了事,自由娘娘担待。”
    如今看来,内监无凭无据的话,自是不能信的,荣妃想借这件事扳倒丽妃,司衣司便成了一枚棋子,还可能是一枚弃子。
    “娘娘,当日,是内侍局的刘公公来传话,这大氅大定制,完全按照娘娘的吩咐,丝毫不敢有所偏差,娘娘不信,唤来刘公公一问便知。”
    荣妃将大氅扔到我面前,“你是说本宫自己害自己,你当本宫是傻子吗?去,把刘福禄叫过来,本宫倒就让你死个明白。”
    不多时,刘福禄一战战栗栗地跪在荣妃面前。
    荣妃指着我道:“这个贱婢说是本宫让你传的旨,你倒说说,有没有这回事?”
    刘福禄斜着眼看了一眼我,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回娘娘,奴才并没有去过司衣司,更别说传什么旨意了。”
    这个答案,我并不惊奇,宫里的人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没想到,刘公公平时待自己亲切和善,没想到竟然也是装的吗?我想到此,心里竟也有些许悲凉。
    荣妃起身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磕了一个头,心里虽然不甘,可面上神色淡淡地道:“这凤凰是奴婢所绣,只求娘娘放过司衣司其他人。”
    荣妃冷笑一声,道:“这个你说了不算!”
    只听大门晃荡一声打开,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谁说了都不算,这天下之事,只有朕说了算!”
    声音一出,殿里黑压压地跪了一片,齐齐高呼:“叩见皇上。”
    荣妃赶忙把手中的鞭子往旁边的帐子里一扔,娇滴滴地迎上去:“皇上,你来了也不事先跟臣妾说一声,臣妾这儿正审问奴婢呢。”
    宇文邕从我身旁走过,我的眼泪没忍住扑簌一下就掉了下来,我使劲低下头不让荣妃察觉,她却厉喝一声:“抬起头来!”突然觉得身子被人一推,宇文邕身边的太监倚着我的力道,万分惶恐地伸手去扶,才没让步履趔趄的宇文邕摔倒。我强忍着心中怒气缓缓抬头,眼眶中噙满泪水,视线正对上半醉半醒的宇文邕,他双颊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这个样子的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丰姿雍容,从容不迫”的四公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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