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行

23 第二十三章


张十儿就这么孤独的长到了八岁。
    一天他自己在院子里挥舞着棒子想象着自己是盖世英雄,忽然邻居一脸焦急的跑过来,说,十儿不好了,你娘掉水里了。
    等他到了螺江的时候,人家把十儿娘已经捞了出来,脸色青白、安静,一如每晚入睡的样子。看见的人说是她在江边洗衣服,洗着洗着不知怎么的,两眼一闭就栽进了江里,一个浪过来很快就将她冲走了。众人都不免怜惜,这个孩子没了爹现在又没了娘,还这么小的年纪,当即筹了钱将他娘入葬了。
    同情归同情,但这世道混乱,家家户户都不容易,谁也没有过多的精力来关心别人家的事。
    张十儿就这样过着每天饥一顿饱一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他到处去给别人当短工,当小二,没有活干的时候就去跟野狗抢食物,抢不过就吃野猫野狗吃剩的东西,即使没有尊严,没有未来,他也想要努力的活下去。
    毕竟人只有这一辈子,不管好歹,都想知道接下来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无路可走的时候就闭上眼多走几步,走一段时间,总归会走出路来。
    这天张十儿从床上饿醒,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发烧了十来天,每天烧的浑身无力,还要强拖着身子去后山刨野草吃,又两天实在下不来床,只能躺床上听天由命。这一觉睡过去睡了两天烧渐渐的退了,自己也饿醒了。
    他苍白着脸推开院门准备出门找点吃的,没想到门口有一人,浑身脏兮兮的,正弯腰往他门口放了个雪白的馒头,像是专门送给他的。
    他一怔,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个人,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个人抬腰时却看见他了,稚嫩的脸庞冲他羞涩一笑,脏兮兮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晕,眼珠黑的发亮。挠了挠后脑勺,说:“我见你好久没出门,想来看你怎么样了,顺便给你带了个馒头,还热乎着呢。”
    说着又弯腰捡起放在竹叶上的馒头塞到他手上。
    他低头看着这个馒头,自己拿馒头的手黑漆漆的,脏不可耐,手中的馒头却这么雪白绵软。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没吃过这么新鲜热乎的馒头,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有些不配吃这么干净的东西。
    那人见张十儿看着馒头出神,以为是担心他在恶作剧,连忙摆手说:“你放心,馒头是干净的,我一直拿树叶包着,我手都没碰过。”
    张十儿有些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大老远的给我送馒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就在你隔壁的街上捡东西,不过我现在找到活干了,给别人烧炉。我也从小无父无母,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很久没看见你了我担心你出事,这才来的,诺,这个馒头就是我买的,放心吃吧,是干净的。”
    张十儿手拿馒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他来说,有人在意自己的意义远远胜过一个馒头的意义。他自幼和娘亲相依为命,但是心底总觉得这个世界不欢迎自己,他是被所有人排斥的。后来娘亲离世,更觉得天地茫茫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个灰暗的影子,所谓的存在不过是虚幻。
    就像一直在黑暗里摸索,强装镇定其实内心茫然无措,这时突然有道光照进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个和自己同行的人,那人说:“嘿,你好啊”,只是短短的瞬间,却足以让人激动的热泪盈眶,觉得倍加温暖。这夜色也不再寒冷,有人同行又何惧黑暗,即使前路是万丈悬崖,也能含笑赴死。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风微轻,天透蓝,阳光甚好。
    那个少年叫陈江,平时在后厨给人烧炉,闲暇时就跑来找张十儿。俩人在一起从不寂寞,他们去给别人哭丧,帮歌姬给公子送信,去后山看桃花,摘桃子,去江边钓鱼,还学着一起酿酒。
    张十儿十岁生日那天,陈江送了他把木头剑,和当时张十儿的身高还挺相衬,说那是他自己花了好些时间做出来的,就为着这一天能亲手送给他。
    张十儿十四岁的时候,一天晚上陈江来找他,把他带到后山桃林里说他报名要从军去了。他说出话的时候头也低着,看不清神色,不过语气很惆怅,像是十分不舍。张十儿说你去那我也去。说完陈江就笑了,他说打仗是要死人的,他这一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顿了顿,他望着这片桃林,似交代遗言一般的说了一句:“我们两个总得留下来一个,替另外一个好好活着”
    那晚张十儿站在山头目送着陈江远去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桃林,走出自己的世界,忽然想起了临走前陈江与他约定好,二十年后各自带一坛酒来这桃林相见。
    二十年,对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张十儿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事,遥远的就像他身后头顶的那轮月亮,碰不到也得不到。
    回忆戛然而止,如今白发苍苍的十儿大爷喝尽最后一杯酒,望着月色发出沉重的叹息:“我很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他到底多久才会出现?”
    “我今年六十四岁,已经等了他两个二十年了,恐怕再没有下一个二十年可以用来等他了。”
    深夜我们各自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久久心绪难平,就在这时幽幽笛声通过竹林传过来,应该是隔壁院落的人在练习笛子,曲调不平,像是刚学的新手,十分难听。
    本来以为又是一夜无眠,结果伴着生涩的笛声和风过竹梢声,眼皮渐渐沉重,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我推开门时,阳光洒满院落,墙上绿条间红白蔷薇在煦日和风中向我懒懒招摇。用完早点,我一步一步慢慢向后山桃林走着,只感叹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时山上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晒的发烫的泥土,六月阳光灼灼,山上游人很少。
    要是三四月间,暮春时分,这后山大片大片的桃花开了,漫山红粉,天气微凉,风吹过,红雨下,真是一片绚烂之姿。
    在某棵桃树下,曾卧着十来岁的张十儿和陈江吧。两位翩翩少年,抱一大坛酒,醉卧桃树下,花瓣纷纷,他们欣赏着这如画美景,幻想着壮哉山河。
    来年的暮春时分,桃花依旧会开的那般烂漫,阳光也如今年三四月间温凉,也会有十几岁的少年和朋友相约在这桃林下醉酒。然而明年的张十儿只会再长一岁,白发更加苍茫,步履越发迟缓,岁月的腐蚀再深重一番。即使他蹒跚着来到桃树下,灼灼桃花也映不出他昔日也曾稚嫩如玉的面庞,和煦阳光也照不到那再也回不去的年月。
    树下童颜成白发,桃花依旧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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