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射之海

第4章


他一下看到了声音的主人,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女性,肤色白净,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她双臂抱着膝头坐在草地上,微微低着头正在唱,而且一边唱一边伸出手指在草地上画着什么,偶尔会扬起脸,闭上眼睛对着太阳。
健史决意走上前去,可是和素不相识的女子说话不是那么简单,至少要问个好、互通姓名什么的,可是哼着歌的女子老是低着头,健史挺尴尬地呆站在女子的前面,不知该怎么办,无意之中,他竟也唱起了同一首歌。
女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健史,健史从正面看到了女子的面庞,刹那间,他的心灵微微一颤,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什么所牵动,生出了倾慕和由衷的喜爱。女子的表情刚开始没什么变化,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对反复唱着自己熟悉歌曲的健史打开了心扉,面部表情开始变得和缓。健史也笑了,虽然笑容显得有些生硬,但是这种不知从体内何处涌出来的情感,竟使他忘却了十天前的眼泪。
"大夫,望月大夫……"有人连续叫了两声,望月在走廊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他看到砂子健史带着从未有过的飞扬的神采向他走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健史嘴里还唱着曲子。
"大夫,您知道这首歌曲吗?"
健史有些拘谨地问道。
"歌曲?"
健史重复着歌中的短句子,好像不是什么流行歌。
"噢,不知道。"望月浮出笑容,回答道。
"您看,就是坐在那边草地上的那个女子,"健史拉着望月来到能看见女子的地方,一边指着她一边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望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眼前健史兴奋不已的样子唤起了他的兴趣,他非常想听听健史说说来由。"走,一起去茶室坐一会儿吧!"
坐落在病房区中央部分的茶室,被蒙蒙的紫烟包围着,住院患者中,不论男女都有吸烟的人。
第10节:光射之海(10)
望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了健史一支,健史摆摆手拒绝了。
"你和她聊了什么?"
望月侧过脸吹出了一口烟,健史端坐着,腰挺得比平常直。
"没有,没有交谈成功。"
健史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时候,观察一个人怎样使用语言,可以从侧面了解这个人的品性。
健史住院的第一天晚上,望月已经从看护中心的监控录像上看到了保护室的样子。为了防止自杀行为,隔离保护室里的病人都会受到安装在房顶上的摄像机的监护,望月值班的时候,看到了健史的那种惶惑的状态。有很多患者在第一天住院时,对自己进精神病医院的事情本身无法适应。健史当时看看狭窄的病房,然后用手攥住铁窗摇晃,可能那时他很难理解自己的处境吧。从监视器上,只能看到健史后背有一点微微的颤抖,虽然没有看到他哽咽的样子,但是望月特别能理解健史的哀泣,比起进精神病院这件事,更让人伤心的,可能还是他那郁闷的生活。刹那间,健史二十四年的人生经历似乎像回放电影一样,一下子都涌上了望月的心头,摇晃铁窗的那个年轻瘦小的身影,还不知道人生的沉重。尽管如此,健史的苦恼和绝望还是在片刻之间就被望月所理解:不太容易和别人沟通,责任感强,老是对一些细小的事情特别在意,基本属于神经质的问题。即便他本人知道自己完全没必要那么神经质,却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去坦荡地生活。健史二十四年的人生,可以说是没经过任何风浪,平凡而单调。如果没有女朋友的话,可能还没有被女性真心地爱过;他没冒过险,从未尝试过用自己的意志去选择生活,基本上按照母亲决定的人生道路往前走,包括上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毕业时怎样通过无数次像是在排练木偶剧一样的面试,然后进家电公司上班,接着是跑营销,突如其来地失眠、吃不下饭,到最后就干脆拒绝上班,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些从健史父母那里了解到的他最近的基本情况,使望月对健史的泪水感触颇深,小时候从海龟妈妈那里把蛋偷走的事,使望月到现在一直有负罪感,望月觉得自己某些地方和健史很相近。
"没和她搭上话?"
望月有点失望,但是知道她能唱歌这件事,也应该算收获。与患者丧失记忆却不会丧失语言功能一样,过去反复歌唱、听到的音乐也不会忘记。一般来说,即便是患上了失语症,而音乐感觉还非常健全的情况也是挺多的。所以,能得到这个信息非常宝贵。
"你再哼一遍我听听。"
健史再一次端正身体,一本正经地哼了起来。望月颔首倾听着,这是一首第一次听到的陌生曲子。
"这是谁唱的歌?"
虽然望月在问,可是健史并没有马上停下来,直哼到告一段落才停下来说:
"实际上,歌曲名、谁唱的,我都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它的旋律?"
"是的。"
健史把自己为什么能记得这个曲调的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下。
第11节:光射之海(11)
"哦……"
望月一边点头一边有些吃惊,六年前只在广播电台里放了一下的歌曲,健史还能记忆至今,没有相当强烈的印象,恐怕是不行的。当然,这放在健史的身上还好理解,可是那个女子也这样,就太过于偶然了。
"大夫,她是谁?您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嗯,这个……"
"只是名字,总可以吧?"
"其实我也是什么都不清楚。"
健史感到吃惊。
"不清楚?怎么回事?"
望月将女子现在的情况扼要地作了介绍,包括她住院两个星期,还是身份不明和无法与之交流的现状。
"她家里人没报警吗?"
"从警察那里没得到什么消息,大概是没有吧。"
"原来是这样。"
健史叹了口气,与自己比较起来,女子的情况相当严重。他有一个溺爱自己的妈妈,只要自己一天不回家过夜,妈妈就会去报警,虽然这有点烦人。
"大夫,如果知道女子叫什么名字的话,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声?"
健史非常郑重地请求道。望月十分理解关心别人的重要性,对异性感兴趣,是精神健康的一个重要标志。
"好的,只要不影响治疗。"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健史低头行礼,说道:"那么,我告辞了。"走之前,他又突然止住了脚步,换了一种比较随便的口吻说:"啊,患者里面,会不会有对这方面比较了解的人呢?"
"这方面?"
"了解日本音乐界的人。"
患者中有很多身怀绝技、知识丰富的人,经常让望月叹服。健史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哎,对啊!开放病房的富田先生好像就十分懂行呢,整天都在听收音机,据说对音乐也特别精通。"
"那我去问问他,没关系吧?"
健史小声问。
"没什么关系。"
"嗯,向他打听一下,旋律记得清,可是歌曲名和歌手的名字不知道,很想搞清楚……那位先生不会不告诉我吧?"
望月笑了。
"应该可以吧,要是知道了也一定告诉我一声,我们互通情况。"
健史高兴地点点头,再一次说道:
"我告辞了。"
说罢转身走了。
是个懂礼貌的青年。很明显,他已经恢复了心理健康,望月想,这几天就可以和他本人及父母谈谈,可以考虑让他出院的事情了。
望月站起身来,将吸剩下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走之前,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不知道健史君是否留意到女子怀孕的事。
3
富田吃晚饭的时候也不把耳机摘下来,随着电台广播的歌曲,他用鼻子哼哼着,所以他吃饭的速度总是比别人慢很多,因为这个,他经常惹膳食管理员生气。
健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了富田的身边,等着搭话的机会。富田正在专心致志地听歌,中途打断别人怪不好意思的---健史有些多余地担心着。富田是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圆圆的脸,比较胖。他是得什么病住院的,健史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忧郁症什么的,大概是酒精依赖症之类的吧,健史在搭腔之前这样瞎猜着。
第12节:光射之海(12)
"啊,耽误您听广播了,真是不好意思……"
健史依照惯例,有点傻乎乎又郑重其事地说道。富田侧过脸,将健史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目视前方,嘴里唱着的歌也停了下来。一下子,两人之间的空气好像凝住了似的,健史觉得有些憋闷,身体也变得僵直了。恐怕这种男人不会告诉自己什么的,赶紧一走了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身体没动,是走好呢,还是说点什么好呢?犹豫之间,健史变得很紧张。
"什么事?"
没想到富田摘下了耳机。健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使劲眨了一下眼,说道:
"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听望月大夫介绍说,富田先生对歌曲的事非常了解……"
"嗯?"
"实际上,有一首歌,我只知道旋律,却不知道歌名和歌手……"
"你唱一下试试。"
健史看了周围一下,开始哼,因为他很在乎食堂里其他患者的目光,所以声音不觉变得小了许多。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