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芈镜

75 第十一镜(四)


“灵尊姐姐,你在里面吗?”青涩空灵的声音自岩洞外传来,将镜子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走出岩洞,眸光望向那个红羽小姑娘时满含笑意,“重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重明娇笑着挽起镜子的手臂,将圆圆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没事,就是想你了。灵尊姐姐,你能陪我走走吗?我想和你聊聊天。这几日你都在处理和魔界联兵的事,要不就是躲在洞里和蚀芈哥哥说话,我都没时间好好和你说几句话。”
    镜子想着妖兵的派遣还需几日,不急于一时,便点头答应了。
    漫步在浩大而绚丽的浮罗太虚内,听着单纯亲近的重明在自己耳边絮叨不止,镜子心头的重压倒也舒缓了不少。
    浮罗太虚内一切的风景,都是妖灵变出的幻象,因此即使只是相隔不远的两个地方,也可能会出现天差地别的变化。譬如,此处方是春山连绵,但再往前迈一步,却会看到秋间岚烟,只消往左拐一下,便又会看到湖面上霜雪雰霏,冬雨霡霂……总之,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镜子走的短短一路,却好不热闹。
    这边,蛙妖白玉蟾在和蛇妖施相公依着青山傍着绿水,为一子棋而争辩不休,闲逸不已;那边,千面天妖和地心古龙却设下海天结界,在比试谁上天入海的能力更强些;来自长白山天池的箭恐龙和住在南方热带雨林的不坏林王狻猊,执着于谁人的发色更为绚烂一点;鬼子母妖的半个身子露在草洞外,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在这之前,镜子不知道,原来那些看起来红红绿绿的凶恶光团,实际上是如此可爱的一群家伙。
    虽然,确实野性难训了些。
    “重明。”一声清脆明亮的呼唤从红花绿影中传来,打断了重明在镜子耳边的喋喋不休。
    “谁呀,”重明不满自己的话被打断,皱着眉头,嘀嘀咕咕着抬头,却看到身着蓝衣的少年毕方,满面笑容地朝她跑来。
    毕方看到镜子,恭敬地颔首道:“灵尊。”
    镜子点头笑笑,把重明轻轻推到他身边,“你来了刚好,这丫头实在是太聒噪了,你快点把她带走吧。”
    重明挨到毕方的手臂,一下子弹开,小脸涨得通红,一双重瞳若秋波剪水,她低着头嗔唤道:“灵尊姐姐……”
    毕方却大大方方地单手搂过重明的肩膀,对镜子道:“前日重明托我带一些东西给她,我给她带来了,刚好看到灵尊带她经过,就顺便过来了。”
    镜子看着二人的模样,心里自是欢喜的,“你们有事就去吧。”
    两人向她施礼后离开。远远地,镜子还听到重明娇嗔毕方是个“死瘸子。”
    确实,毕方是由一只单腿鸟化作,虽然变成人形后有两条腿,能走能跑,但其实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他的左腿动作有些迟缓,常常跟不上右腿的节奏,看起来总是一瘸一瘸的。
    他和重明都是让她心疼的孩子,虽然她自己历经磨难,却真心希望他们俩能够获得幸福。
    漫不经心地独行,镜子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洞穴口。她无奈地笑笑,或许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蚀芈吧。
    慢慢地踱步进岩洞,在那张散发着蓝色幽光的寒冰床前,镜子蓦地停下,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
    那人似乎刚为躺在床上,生死一线的蚀芈施完法。
    镜子就这样呆愣地看着他转过身来。
    “蚀芈已经不碍事了,过两天就能醒。”他道。
    镜子红着眼眶瞪着他良久,而后像受了刺激般地迅速转身,踉跄着跑出了岩洞。
    刚跑到岩洞门口,却看他已静静地站在她前面两步的地方,凝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宽容,包容着她所做的一切,无论对的,错的。
    她想大喊,她想发疯,她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镜子狠狠推了他一把,“云照古神,你到底想怎样?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背弃我,这个时候又何必再出现?”
    粉彩的霞光映在云照古神的云裳上,也为他高高的鼻梁染上了一抹晶莹的光影。他微笑,熟稔她发怒时的语气。“这个时候?这个时候,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不需要他吗?自然是需要的,否则蚀芈就醒不过来了。
    伴随着心中的委屈和疼痛,泪水决堤而下,镜子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软弱和狼狈。混合着哭声,她含混不清地开口,气愤地控诉他,“你到底想让我怎样?耍我很好玩是吗?看我在你面前情绪失控很好笑是吗?”
    云照古神伸指,拂去她脸上的泪珠,镜子急急地躲开,却被他强势地一把抓住臂膀而动弹不得。“别哭了好吗?镜子。跟我回云海吧,浮罗太虚不是你和蚀芈该呆的地方。”
    镜子闻言,抬眸注视着他,眼神中隐隐的怒火在燃烧。“跟你回云海?当日圣日天帝要处死我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回云海?我们从天庭逃出却无处可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带我们回云海?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浮罗太虚安生,我为此几乎牺牲了原本的自己,然而你现在却要带我回云海?云照古神,耍我真的就这么好玩吗?”
    白梨花瓣飘落到他肩头,云照古神微微阖眸,“镜子,你犯了多少天条我不在乎,但你和蚀芈确实已行诛仙之实。伤害了那么多条生命,若我还一味包庇你们,就算能使你们躲过仙刑,最终也难逃天谴,因此我当日才没有救下你们。”
    “呵,所以我要感激你把我们交给圣日天帝,让他缚我们去诛仙台上送死吗?”镜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云照古神心中微叹。
    有我在,怎么会让你们死?
    “如果我不伤害他们,他们就会伤害我,伤害我的朋友,我不得不动手。何况,他们本就是圣日天帝的走狗,死有余辜。”
    镜子的话,让云照古神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慢慢放开镜子,望着她不复往日的容颜,明白她的心境也已不再如前。
    目光幽幽,一如那渐逝的晚阳,“镜子,你和魔界联兵攻打仙庭的事,我无法插手,因为它无祸于苍生。但,我还是想劝诫你,仇恨是力量亦是刀刃,与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莫若及早收手,方是正道。”
    “无法自拔?”镜子眉梢轻挑,望着他的眸中春光无限,双臂施施然地环住云照古神的脖颈,踮起脚尖,她温热的鼻息恰好舒在他的唇上,“阿云,那我对你的感情还无法自拔呢,你怎么不叫我及早回头呢?”
    镜子的目光直直地对视着他的眼眸,坦率而直接,似乎要探射到他内心深处。凝视着她娇俏可怜的容颜,他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思,一瞬情动。
    他微微撇开的脸,被镜子一下按住,樱唇粉润,她态度强硬,抬颔吻了上去。
    能看到她眼中的调笑,他心知是她的戏弄,却伸手搂住她细软的腰肢,倾身上前,反吻了回去。
    镜子瞪大眼睛愣怔着,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反客为主,原本环住他颈项的手,此时撑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然而九尾的半力再大,也终抵不过他轻巧一压。
    面色绯红如桃,镜子凝睇眼前人的玉白容颜,千年来的坚忍守候,顷刻间就因他摄魂夺魄的吻而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
    云逸停移,残阳减辉,余留的霞光悉数退去,绽放的梨花刹那合苞,涟漪滑波转瞬即止,重明毕方拢翅栖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夜凉如水,风骤起,吹落一树梨花。
    镜子坐在湖岸的大岩石上,眺望着倒挂皎月的粼粼水面,追忆昔日种种,心绪四起。
    南海水林,千惹和蒙毓殉情,穆朗和澜子相爱难相守;御雷谷中,长玉和陆惜伴随雷龙战士的魂魄,永埋琼土,一一为救蚀芈而魂飞魄灭;七寰阁已倒,淮湮和只影,却生和青城四妙,昔日的人,昔日的快乐一去不复返;朔望前战,玄蛋儿真元丧,仙命殒;而她,栖身在浮罗太虚,虽拥有无边法力,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阿云,她用千年去等待,去找寻,去爱慕的师傅,亦是把她抛弃,把她打落地狱的人。
    泪水,涟涟。
    “给你。”面前递来一块黄色的手帕。
    镜子接过,“兰闫那边的情况如何?”
    “没什么大动静,他也知道自己跑不出去。”朦宛坐到她身边,瞥了一眼湖面中自己丑陋的倒影,平静地开口,“其实,云照古神未必有错,往生玄帝他……确实该死。”
    “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刚才说的话,变成生命中最后一句话?”镜子冷冷地说。
    朦宛就像没察觉到镜子语气中的威胁似的,继续说道:“往生玄帝除了对你之外,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他所行残忍之事,你从我的脸上,就可窥见一斑。不过,镜子并非从前的镜子,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我来点提,你不过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镜子松开握紧的拳头,眼角的冷意渐渐褪去,“玄蛋儿也许对谁都不好,却唯独对镜子好。所以,即使要与天下人为敌,镜子也会站在他那边,只为了他对我独一无二的那份好。而云照古神却刚好相反,为了对天下人好,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抛弃镜子。他固然再好,却又教我如何坦然面对?我不是神,用千年时光去爱一个人,我怎会不希望他能用相当的情感回报我?”
    “可是他却抛弃了你,你是想这么说吗?”朦宛语气淡淡地问道。
    镜子沉默。
    朦宛叹了口气,“你没有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镜子,今天你和云照古神……我都看到了。你觉得,他爱你吗?”
    “他……”镜子秀眉微蹙,似乎,这是她第一百次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这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若是从前,他肯爱我,我求之不得,而如今……”
    “如今,他亦是爱你的,其实你的内心比谁都清楚,比谁都笃定,是不是?”朦宛说道。
    镜子未答,朦宛亦无所谓,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爱淮湮,可淮湮却不爱我,淮湮和小狐狸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间之事,往往难以两全。若你爱的人也爱你,那是何其幸运啊。若相爱的两个人能够长相厮守,那又是多么难得啊。”
    “仔细想一想,或许,你和云照古神的问题,不过是对他人都过于负责,然而却在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在负责。换个角度思考,其实,你们之间,本可以没有任何问题的。是你,对你们之间的感情太没有安全感,才会如此苛责于他。相爱相守,不离不弃,最是不易。唉,想一想吧,镜子,千万别错过了彼此。”
    说完,朦宛便丢下咬着嘴唇,一脸愁苦的镜子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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