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新娘

拜年


楚湘齐已经换过衣服在暖阁里喝第二杯茶了,白玉瓷杯盛着热
    气腾腾的茶水。外面天寒地冻呼吸都有白气,这里却是触地升
    温,薄薄的绣鞋踩在地上都能感觉到热气从脚底升腾上来。
    “哟,这才几月啊。”楚湘齐对我的绣鞋来了兴趣,牵着裙子看
    了又看。一半也是跟我胡闹的。轻轻在他脸上扇了下,我说:
    “管他几月,我就是不喜欢穿棉鞋!”棉鞋厚厚的沾上雪水连
    路都不能走了,又不能在上面绣花,简直难看死了。
    楚湘齐一把抓着我的手,眉眼里带着点质疑,仿佛说“你居然
    打我”,那毕竟是闹着玩,他也不当真,真要理论起来上次我
    把他脖子抓伤就该让他生气了,可他依旧笑着带着伤上朝。
    “是了是了,就你娇贵!”放手让我挨着他坐下,马上就有暖
    手炉递到我手上。家里到处都罩着炭炉,回廊上却还是冰天雪
    地,走一圈进来早就冻僵了。
    “怎么又从外面进来了?”书房跟暖阁连着,从小门也能出入
    ,并且比外面保暖。不止这两个地方,齐王府上上下下其实都
    是连着的,总有一两个地方连着暗门供人出入,起先不知道,
    直到有一晚楚湘齐突然出现在古兰轩才把我吓了一跳,大门都
    关好了,又没听见敲门声,他是怎么进来的?
    “梅花都开了。”
    答非所问,并不是刻意隐瞒,他猜到我是在书房,所以回来这
    么久一直没找我。
    “不是早就开了?”
    是啊,齐王府的院子里早开满梅花,鲜红明艳,我竟有些害怕
    ,一度不敢踏进园中。
    花开不多时,今年没送供瓶进宫,大片雪景无人问津,终究要
    凋谢了。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皇上已经几天没召见了,太子爷又忙着自家的事,留在宫里
    也没有意思,还要应付那些见面送礼的,烦也烦死了!”
    “有人送礼还不好啊?”
    送礼到齐王府的人早就踩破门槛,还是绣心应付得当让他们递
    牌子留名,真要一个个应酬我也早就支持不住了。
    “今年收的礼格外多。”绣心一边喝茶一边说:“大半都借着王
    爷和郡主大婚的名号送来的。”
    婚礼早就过了,这会儿居然还有人能借着这件事送礼,巴结的
    意思太明显了。可是谁肯放过巴结齐王府的机会?连宫里都还
    有人悄悄送礼到怡兰殿祝贺表姐。春兰也是来者不拒的把礼物都收下,礼单写好了让人送给我。楚湘齐一边看一边笑,不知道是真觉得好笑还是对那些人的不屑。
    “福兮祸所依。”楚湘齐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府上收礼从来是
    绣心和鬼谷的事,他只在最后草草看一眼清单,记住几个名字
    以便下次在朝堂上多加留意看看能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些礼物
    ,大多进了库房成为下一次送礼的候选,反正他是从来不去看
    的。
    绣心居然没出事,这让人意外,想想又是情理之中。楚湘齐在
    一天自然有他们一天,既然是楚湘齐的意思让收下,谁敢去质
    疑有些东西到底去哪里了?
    “你的话我越来越不懂了。”
    他笑了一下,想了想突然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才说:“那我说一
    件你明白的事。”
    “蒙将军快回京了。”
    蒙随无麟一道出征,无麟死后他接替大将军一职继续作战,
    最终胜利。现在回来述职之余还带回无麟的遗骨,照例是要封
    赏,升官赏钱,还要做什么?
    “我记得他不是你们的人。”
    不然楚湘齐也不会拿不定主意是留是放。有才之人不为他所用
    让他苦恼几天,周蒙也不是轻易就能收买,无麟的事不知道他
    知道多少。
    “你怕了?”
    楚湘齐笑了一下,还没什么是他害怕的。在皇上面前都能面不
    改色的对战况对答如流,说谎也让人不得不信,简单一个蒙将军
    又怎会放在心上?
    “我卖你一个面子”他说。
    让我决定周蒙的去留?
    周蒙曾经是伦王府的家臣,伦王在时多次随军出征而被提拔成
    为副将。这些年放任在外,每次回京都会到府上拜见,表示不
    忘旧主。
    楚湘齐想借我这层关系将他收为己用,但他只是忠于当年的伦
    王,对宋夫人只是礼节性问候,像我这样的小主子怎么能左右
    他的想法。
    感情一旦沾上利益就变得不知所以。
    我们,还是在相互利用?
    炭炉烧得太热,单衣也出了一身汗。捏着瓷杯看里面的茶水,
    碧波荡漾,再过几个月又能喝新茶了,茶叶送来又该送给谁?
    周蒙将军吗?他若是为楚湘齐所用了朝堂上只怕再无他的对手
    ,慕云潇固然不说什么,太子爷又该如何看?亲兄弟尚且争权
    夺利,何况楚湘齐与他是隔了一层血缘关系的表兄弟。皇上现
    在将权力三分还是为了太子着想,一旦乱起来还有楚湘齐要帮
    他,不然联合慕云潇也能压制楚湘齐。若是楚湘齐与慕云潇联
    手?不会的,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也牵扯不清楚。
    “我很担心。”我说:“蒙将军不见得会听我的话!”
    楚湘齐大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在考虑该如何安
    排无麟的身后事。听听你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就是有也是我徇私了,该怎么做就按规矩
    办好了!”
    楚湘齐又是一笑,这话让他满意了。越是淡然其实我越害怕,
    他也明白我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索性表现出不闻不问甚至厌
    恶,反而能让无麟的身后事更风光。
    “什么叫‘徇私’?他们做了叫徇私,我们就是正大光明!”
    “那你去正大光明好了,我不管!”
    甩手不理他,他也赌气似地半天不跟我说话。直到小丫头在外
    面询问是不是把食物送进来,才想起该吃饭了。被他这样一闹
    我完全没胃口,摆摆手让她出去,楚湘齐以为我还生气,便说
    :“走吧,去吃饭。”
    我不动,他伸手推了我一下,又说:“怎么了,一句玩笑话你
    真生气了?”
    “我不跟你生气,我也没生气,就是······”话说到一半身上突然
    疼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呼吸都痛。
    “是什么?”
    “没什么”咬牙把话说完,楚湘齐还要问,鬼谷派人请他去看
    帐,都在外书房等着了。
    他一走,顿时感觉轻松了,身上的痛也减轻许多。不知道什么
    时候开始痛起来,间接性的就会痛,实在难受就会让小令拿两
    丸药给我,用温酒送服,躺一会儿又好了。
    我也开始喝酒了。从前只觉得喝酒不是好事,尤其女孩子喝酒
    ,一不小心就失态了。自从知道太多,渐渐的我爱上饮酒,慢
    慢将一杯酒喝掉,品味酒中的甜与辣,有时辣得嗓子疼,咳得
    我眼泪都出来了,却是一身轻松。
    醉酒果然是件好事。
    看帐回来已经是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吵醒,侍女在外面小
    声说着什么,突然听到一声呵斥,悄然无声了。
    “怎么回来了?”我问,睡眼惺忪。听他咳嗽一声,低声道:
    “我自然是回这里!”
    “这么晚我当你在外面睡!”
    “吃醋了?”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下,刺骨的冷,不知道他有
    没有带暖手炉。总是说我没记性,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敢。”我说:“你的那些事一件件计较起来早就气死人了,
    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话引得他一阵笑,末了在我脸上亲了亲,一阵酒气。
    不耐烦推开,虽然自己也喝酒,可是受不了酒气,尤其是他,
    每次他喝了酒亲我总让我想起在围场的事,一阵害怕。
    “哎哎哎”楚湘齐不满的把我抱得紧了点,酒气立刻充斥周围。他喝的女儿红至少三十年了,酒香浓得一下就能辨别。跟鬼
    谷喝酒比跟慕云潇一起更让他放松,慕云潇只是合作者,再知
    底也有点防范,鬼谷却是让他完全放心,甚至比跟我一起更能
    让他放松警惕。
    他爱我?
    至少别人眼里他是爱我的,爱得独宠,连曾经的云州四春都不
    要了。
    他当然可以不在乎云州四春,因为不管他做什么她们都会呆在
    他身边,她们是他买来的玩物,不必上心,也永远不会背叛他。我不一样,我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是锦宁郡主,是宋家的家
    主,相比之下我们的婚姻更带着政治色彩,带着利益在结合,
    只是保全了萧家和宋家的面子。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雪地上的光亮十分柔和,很晚了,甚至可
    以感觉到楚湘齐均匀的呼吸。躺在他身边难以入睡,给我一把
    刀不知道会不会杀了他,但是我又难以下手,恨他厌恶他,同
    时也在厌恶自己,我们早就是一样的人了,杀了他就等于杀掉
    自己。
    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久远的尘封在记忆里。最常想起小
    时候,跟在表姐身后,什么都不怕的我。好奇我为什么会有那
    么大的胆子敢招惹身份比我高的人甚至戏弄公主,我不过是个
    没有品级的异姓郡主,她们却是金枝玉叶。
    是谁给了我权力让我横行宫中?是了,那时皇上已经下旨把我
    嫁给楚湘齐,我身后站着的是他,尽管他不开口不露面,但是
    他的身份依然存在,无意识的也提高了我的身份。
    这一夜睡得极晚,第二天自然起不来。平时楚湘齐都由着我睡
    到自然醒,今天也不例外。等到醒了慢慢换上衣服,又让翠果
    给我梳头,铜镜里楚湘齐拿着本书坐在那里翻着,不时朝这边
    看一下,碰到我正在看他就对我笑笑。
    “下午去慕王府。”
    该去给慕云潇拜节,新年忙着应酬各家都没时间出门,我也好
    久没见到慕林川了。
    慕王府中一片华丽,没到仪门就看见家丁扫雪。马车里掀开帘
    子朝外面看,院子里居然堆有雪人,再过一段路,几个侍女在
    一起玩雪,一片和气。
    慕云潇亲自迎接,见到我就笑:“哟,金城王妃今天舍得来,
    稀客啊!”
    什么话,不就大婚后一直没来过嘛。慕林川让人接我几次都因
    为有事耽搁了,想必向他说过了。
    慕云潇身后蝶姐带着两个高级侍女一左一右的站着,见到我就
    侧身施礼叫“郡主娘娘”。忙把蝶姐扶住,她的礼我可受不起,
    连慕云潇都敬她三分而免去她行礼,何况我这样的外来客。
    “郡主娘娘漂亮了。”蝶姐笑着把一个刺绣荷包递给我,里面是
    两个紫金馃子,这么大了还给我红包,真是受不起。
    站在她身后的侍女捂着嘴笑起来。蝶姐哼了声,立刻沉下脸做
    出恭顺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说:“过年你都这么凶,下次我不敢来了!”
    “这哪行啊,你不来我们二公子就要不开心了!”
    蝶姐是除了慕云潇以外最关心慕林川的人,从衣食住行到每日
    服用的药汁都是她一手抄办,慕林川也很听她的话,两人在一
    起不像主仆倒像母子。
    难得慕林川也出来一起玩,暖阁里顿时有了生气。慕云潇指挥
    人把火炉搬到慕林川身边,湘妃榻上铺着大红底子富贵牡丹棉
    垫,沉沉的靠在上面,连慕林川那张惨白的脸上似乎都有些血
    色了。
    满室沉香,进门就是一阵扑面而来的香风。慕林川高兴的走过
    来拉我:“你怎么才来?我还在跟哥哥说让人去接你!”
    小丫头上来把斗篷接下去,带着雪气的外衣一除掉立刻感到冷
    了,慕林川还拉着我说:“大过年你在家都玩什么?也不来看
    我!”
    “好了好了,”蝶姐掀帘子进来:“人家才来你就说这么多话,
    先喝点热茶才是啊,外面那么冷!”说着一杯热茶送上来。
    热气腾腾的茶水接到手里那一瞬间感觉指尖都在颤抖,慕林川
    似乎感觉到什么,忙问:“你冷吗?我们到榻上去坐!”
    “哎哎”蝶姐不满的说:“多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去年锦宁来的时候不是还跟我一床睡了!”
    “那是以前。”
    去年我还是郡主,年龄又小,自然没太多顾忌。如今嫁给楚湘
    齐做了齐王妃,别说跟慕林川同榻而卧,就是私下见面说说话
    也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慕林川执意要拉我坐到榻上,蝶姐也不好再说什么,沉下脸出
    去了,过了会儿有几个丫头送吃的进来,挨着顺序摆在榻上小
    红木桌上,摆放整齐便有一个留下来一旁侍候。
    干果碟子里有杏仁,慕林川知道我爱吃便拿起一个要剥给我,
    那人赶紧上来接手,“我来吧,二公子小心弄伤了手!”
    声音软软的,却带着点穿透力,让人不由得要按照她的意思做
    事。
    果然慕林川把杏仁递给她了,看她立在一旁熟练的剥好了又用
    帕子托着送到我面前,没等我伸手拿慕林川已经把东西喂到我
    嘴里。
    “哎哟”故意捉弄我居然把几颗杏仁一起喂给我,差点划伤嘴
    巴。还是改不掉小时候的脾气,顺手在慕林川腰上挠了一下,
    他怕痒,果然笑着倒在榻上了。
    “还玩不玩?”我问,连着挠了他好几下,我们像小时候那样
    榻上厮打起来。
    “不玩了不玩了”终于慕林川没力气再闹,低声求饶似地对我
    说。每次都是这样,玩到他没力气了就向我求和,我也不是次
    次都愿意的。
    “好锦宁,别玩了,我给你剥果子吃。”
    我不干,还是压在他身上,他突然“哎哟”一声面色惨白起来。
    “二公子怎么了?”那人吓了一跳,也不看笑话了,忙放下手
    里的干果过来察看,生怕慕林川出事她担待不起。
    慕林川摆摆手,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就知道是装的!
    “郡主娘娘快饶了二公子吧,来,我给你们剥果子吃!”
    说着伸手把我扶起来,又拿靠垫给慕林川靠着,仿佛他真的病
    发一般。
    慕林川规规矩矩的任由她摆布,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吃干果,比
    在蝶姐面前还听话。偶尔看我一眼,同样是可怜巴巴的样子。
    真受不了他,我一下笑起来,看到我笑他仿佛什么事都没了,
    张嘴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
    从小玩到大有什么好生气?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人又剥了许多干果给我们,可是两人坐着久了就无聊了,虽
    有许多话要说,毕竟是人多口杂,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件小玩
    意就能玩一整天。
    慕林川像想起什么似地问她:“蓝淇呢?怎么没看到她?”
    那人道:“蓝淇姐姐跟着蝶姐去账房了!”
    慕林川“哦”了声,又说:“那你去让她来,就说我叫她!”
    那人显出几分为难,想必是蝶姐的人她不敢去叫,还是去了。
    慕林川笑眯眯的看她出去,连眼睛里都是笑,脸上更是抑制不
    住的兴奋。蓝淇?什么人?让他如此高兴她的到来,又因为她
    的不再而对下人发脾气。要知道他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
    慕林川动手剥了好几个干果放在盘子里,也给我吃,脸上始终
    是快乐的。我问:“你怎么这么高兴?”他笑了笑,说:“有
    吗?我不是一直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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