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新娘

冬闺十艳图


年没过完,王府里突然来了贵客。小曲回禀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黄公公穿着紫貂便装在等我,若不是他向我下跪行礼几乎都认不出来那是他——私自出宫?不是奉皇上的旨意,专挑着楚湘齐不在?
    小偏厅待客,御赐香茶盛在白玉杯中亲自递给他,黄公公欠身接了,与我分序坐下。首领太监与大臣的关系其实很微妙,乍一看他们都是奴才,但却是最常接触到皇上的奴才,所以在礼数与地位之间常常会选一种折中的办法体现两者的公平。
    “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小徒弟传话就好,皇上身边可离不开您。”
    “郡主娘娘抬举了我。”黄公公欠了欠身子,十分恭敬的说:“皇上的喜好有怎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揣摩的,所谓天意难测,慎言慎行才是正理,皇上也不过看奴才年老,又多年侍奉,才把奴才留在身边。”
    他总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纵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地位,也不会恃宠而骄说出不合自己身份的话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这样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吧!
    “那公公此次来想必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什么事要单独传旨?楚湘齐在朝堂上不是该什么都知道了?黄公公是皇上最信任的太监,现在他来,只怕不是好事。
    黄公公扬脸一笑,带着点主子才有的骄傲。忽的站起来后退一步毕恭毕敬的说:“奴才这回是自己出来的!”
    看来不是大事,这些公公们倒还胆大包天,凭借自己主子的地位在外面勒索大臣,这种事早已屡见不鲜了。
    可是,黄公公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向任何人主动要过东西,哪怕是他们私底下心甘情愿送他的也都被婉言拒绝。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时刻注意不让自己掉进别人的圈套中,这样才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独善其身这些年。
    “公公快别这样,”说着我也起身了,“您是我的长辈,哪里有对我行礼的规矩。若是您都站着,那我岂不是该跪下了!”
    “知晓礼数是好事,过分假装就会招人怀疑了!”
    黄公公突如其来的话让我措手不及,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人前人后自认没有任何破绽,何时让他看出我早已不复当初?
    “郡主放心,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多说一句话!”
    勉强一笑,折身坐回去。黄公公也在我对面坐下,没有身份等级,有的是两个相互算计并且快被看穿的人。
    收集好的梅花雪水泡出的茶香甜可口,拂去表面的茶叶,轻轻吹了吹氤氲在面上的热气,听黄公公说:“这么好的茶可惜只有这么一点,让人不忍饮品。话说回来,真的多了,也就不稀奇了!”说着竟笑起来。
    他笑得有点轻狂,可能是平日见他都在皇上面前没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看他笑得肆无忌惮,又有点破釜沉舟的味道,这难道是最后的忠告?
    他到底要说什么?丝帕下的手紧紧握住,他知道了什么?我有什么把柄是他要亲自上门来质问的!
    “郡主娘娘这杯茶怕是倾尽了园子里所有的梅树才集到这么多雪水吧,精贵,果真精贵!”话虽如此,他却仰头一饮而尽。
    “再好也只是个玩物,一时兴起做着玩的!”
    “冬日里的玩法很多,品尝赏雪、吟诗作赋,乃至烤肉作羹,说起来还是闺中女子多闲事。”
    黄公公的话越说越远,却是离他的来意越来越近了。
    他绝不是简单在跟我说该怎么打发时间。
    “皇上最爱雪了,郡主可知道?”
    当然知道,冬雪过后就是初春,皇上爱的只怕是满眼的绿。
    “听闻皇上当年让刘奇珍刘画师画有《冬闺十艳图》,想必是爱雪的典故!”
    “那郡主可知道‘冬闺十艳’指的是哪十个人?”
    我笑:“黄公公是在考我吗?帝王私事我又怎会知道。说起来‘冬闺十艳’也不过是听说过,没见过真迹!”
    “您见过。”黄公公十分笃定的说:“早些日子在泰安殿,您拿着北公爵的画来请安,皇上就给您看了刘画师的真迹!”
    文仪上公主的《踏雪寻梅图》?!
    听他说到无麟,我心里一阵痛。泰安殿献画的事历历在目,画的主人却不在了。他的死到底是死得其所还是无可奈何!
    黄公公没留意我的神情,继续说:“所谓十艳,乃是皇上心中至爱之人。孝昭皇后养育两位殿下、治理后宫数十年,当之无愧;明德太后养育今上,母子之情难以割舍;文仪公主为兄谋划乃至呕血,兄妹之情难以表述••••••”
    当日在泰安殿皇上就对着文仪公主的画像垂泪,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个典故。楚湘齐的精明一半也是继承了他母亲吧,原来以为文仪公主是凭着当皇帝的哥哥才有了这么高的地位,如今看来她本身就是个有主见有野心的人。“为兄谋划”四个字,看似轻巧,要掌控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控制天下局势,不止要有主见还有有手腕,能跟皇上一起探讨天下的女人,我有点佩服文仪公主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后妃口中的温婉贤淑与黄公公所说的机关算尽,到底哪样才是真的?
    后宫中的女人谁又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连我自己不也是两面做人八面玲珑?这可能就是娘不要我长于宫中留在帝都的原因吧,这种生活太累,周围的人随时都可能撕下面具刺你致命的一刀,到底有谁是可以相信的?
    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若只是将它当做故事来听。然则黄公公并不是想给我讲故事。
    “‘冬闺十艳’名义上是十幅画,然则只有五位美人的画像。”
    是吗?惊异的下一刻只觉得无聊,画像是皇上要的,画上的人也是皇上喜欢的,五位还是十位,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心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鬼斧神手’刘、蓝两位画师,郡主可知皇上为何偏爱刘画师的作品?”
    黄公公轻挑细致的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悠然自得。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做一个真相的说出者,逼着我跳进他的圈套中,一步一言,一步一紧,让我不得不接受所谓的过去。
    他们的过去,与我何干?
    “这刘画师擅长山水工笔,蓝画师擅长人物工笔。两样都是好,若要选出最好,只得看皇上的心意了。”
    “这话说不过去。”我说:“上次皇上给我看的《踏雪寻梅》是刘画师的手笔,若论技巧娴熟,不是该蓝画师来画?”
    “所以,这要看皇上的心意。主子抬举你,那你就是天下无双,反之,你就一文不值,不仅如此,还得要抄家灭族!”
    “公公的意思是?”
    “奴才哪里能有自己的意见,不过是跟着主子时间长了见的事情多了一点感叹。这蓝画师技艺虽好,脾气却固执,只肯为一人作画,因此惹怒了皇上将他发配流放,连带家里都受到牵连!”
    蓝画师被流放?这倒是件隐秘的事,至少我没听说过;外面都传他本爱山水辞官隐居,看似风光的生活下面竟是这样的真相。
    “所以呢?蓝画师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准确说与宋家有什么关系,值得公公亲自走这一趟,还饶舌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的故事。”
    “冬闺十艳如今只有四幅图留在宫中。”黄公公起身准备离开,“郡主娘娘大可猜测一下那六幅画去了哪里,若是寻到一幅可就是无价之宝了!”说罢转身离开。
    “等一下。”在他还没掀帘子的时候将他叫住,“公公要说的只有这些?”
    “郡主是聪明人,”黄公公回过身来笑眯眯的对我说,一脸慈祥,“其实郡主娘娘心里早有成算,哪里要奴才多嘴?”
    我心里早有成算?连他都看出来,还有什么瞒得住别人!苦心经营刻意隐瞒,到头来仍是被人一语道破。这是谁的错?冬闺十艳,真的要我说出来那六幅图上其实画的只有一个人,让我自己撕开宋家那些带着血的历史。
    满门英豪,宋家王朝;简直就是个笑话。
    让人知道宋家的恩宠荣耀其实都是一个女人在掌控着,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帝都最大的笑话。
    冬闺十艳,贤德慧仪媚。
    孝昭皇后是贤,明德太后是德,文仪上公主慧,而宣城宋夫人如伦帝姬就是媚。
    好恰当的评论。自古红颜祸水皆以媚侍主,最让人不齿不过如此,谁能猜想远嫁和亲受尽皇恩的如伦帝姬亦是如此。
    什么远嫁和亲忠心为国,都是笑话,那不过是帝王为自己求而不得的一己私欲所找的借口,她要的,他给不起,又不远别人占有她,痛定思痛才想出很亲的办法
    让她远嫁,离得自己远远的,原以为不会痛苦,可是她又回来了,带着自己的女儿,从此又是几十年的相互折磨。
    密室中陈列在壁架上的六卷古画,墨香犹在。画中人一颦一笑无不是传情之意,只有面对心中所想所爱,才能画出她最美的容貌。蓝画师不是江郎才尽,他的才
    华横溢只为一人倾倒,当他找到自己心中所爱,从此不能再面对他人作画。美人图上美人之腰最难画,软一点毫无生意,硬一点又不似娇柔。只有当心中有腰才
    能发挥到极致。他将那抹细腰搂在怀中,不止心中有,怀中亦有,爱上一个人没错,他没错,她也没错,错的是他爱上了不该爱也爱不起的人。
    就这样揭露一段往事,我到底在做什么!眼前的六幅图,恰似一条白绫束在身上让我难以喘息。是我偷窥了别人的情还是他们骗了我?所谓的美好、高尚,其实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演示。我恨,恨不得一把火烧掉整个伦王府,可是烧不掉那些陈年往事,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告诉我其实一开始我们都错了,明明不能改变,只好试着去骗自己,等到连谎言维持下去的时候,就只能去接受。
    我接受,但我没有认命,我也永远都不会认命。
    他们为我安排好的路,把我禁锢在黄金枷锁中死去。
    大门外高高挂着红灯笼。朱漆大门沉沉关上又打开,沉重的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一轮又一轮渐续环绕。金漆木牌上御笔“伦王府”三个字,千斤万斤重,带着几千几万种讽刺。宋夫人说“伦”是今上对宋家的敬告,君臣之礼,功高震主也要谨记臣伦。当年带着崇敬与期许看的木牌,如今越看越是笑话。我真为宋家感到可怜,不知道是“伦王府”的册封还是那些让人无奈又可笑的过往。
    “郡主要走?”文娘感到意外,“家里都准备好了怎么也不住一晚上!”
    小曲小令跟在后面监督着小丫头捧东西,六幅画卷,檀香木盒子装得整整齐齐,她们小心谨慎仿佛捧着整个历史,殊不知纵使是历史也与她们无关了。宋家的人站在人群中负手,受累受怕的是不相干的人。
    “四爷最近研究山水画,想起家里有几幅,拿了去给他玩!”
    文娘诧异我突然为楚湘齐着想了,也为此感到欣慰,这样我跟楚湘齐才能好好相处,我们好了,我好了,她也高兴。
    “多大的事,几幅画而已,你想要让小曲回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我想你了嘛!”
    面对文娘,心里一阵凄寒。照顾我这些年她早已如同我亲娘一样了,这样的雪这样的节日,配伴我的还是只有她,只有对着她我才会再有一点小孩子的性子撒娇任性,这是我唯一的权力了。
    “真会说话!”文娘亲自给我穿好斗篷,又把暖手炉塞进我手里,一切都像小时候那样,她们带我出门看雪,她给我梳头、给我换上新衣服,娘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外面马车暖轿耐心等着,一切都是金碧辉煌,一切都是美好。如今这些美好都还在,王府里的人再也聚不齐了,我伤了宋夫人的心,同样宋夫人也伤了我,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样。
    黑暗中带着几许脂粉香,小曲小令捧着暖炉坐在我身边,左右护法似地。中原女子多辞令,采莲小曲彻南塘。她们跟着我这么多年,到现在我就只有她们了。连这种依赖都夹杂主仆身份,终有一天她们要离开的。
    “小曲”我问:“鬼谷对你好吗?”
    黑暗了看不到小曲脸上的晕红,我敢笃定她害羞了,不然不会久久偶读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觉得那是好!”
    “那便够了!”
    只要自己觉得好,那就是一切。别人怎么看,都是过眼云烟。自己想的,那才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
    “等过阵子,我让文娘给你准备份厚重的嫁妆!”
    小曲没答我,估计又脸红了。她是个小心而谨慎的人,虽没有小令那样活泼讨人喜欢,可是安静中透着股让人怜惜的可怜劲。姐妹一场,但愿她能好吧。
    “郡主今天怎么了,说起这些事来!”
    小令腔调怪怪的,像在笑,又像憋着笑。我说:“你别急,将来我也给你一份嫁妆,一定不比小曲的差!”
    小令哼了声,黑暗了又离我近了点,赌气似地把暖手炉放到我手里,我抓着她的手一起放在暖手炉上,听她说:“你手怎么这样冷?”
    “是吗?”小曲也把手伸了过来,三只手放在一起,交错重叠,我说:“真希望我们永远这样,不离不弃!”
    越是失去了才越渴望得到,我已经失去太多,因此更加珍惜这份从小的感情。生怕这一失去,就再也得不到了。
    马车里暂时宁静了,我们三个各有心事的坐着,都不说话。这份难得的安静让我们回味咀嚼前面的话,我想我是不会对小曲做什么,哪怕将来她背叛我出卖我,
    她都是我最亲的人。对自己的亲人下手,我做不出来,并且不是还有更好的办法能让我们不对立吗?
    “怎么了?”马车突然一阵急停,身体朝前一倾猛然又向后倒下去,小曲小令赶紧伸手搂着我才没让我撞上车墙。强烈冲击后还感到眩晕,外面什么情况?
    小令掀开帘子出去看,随即笑着回禀:“撞上了王爷的马车!”
    楚湘齐也才回来,两辆马车在闹市上遇见,车仆相视一笑随即停下来。楚湘齐交代了几句就到我车里来了,小曲小令下去乘坐另一辆车,他说:“没吓到你吧?本来只想开个玩笑,现在看你吓得不轻!”
    “我没事,”我说,“刚刚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状况。”
    楚湘齐笑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拦你的车!”
    “他们不过是不敢招惹齐王府。”
    再华丽的车没有一个有地位的人坐在里面也是徒劳,那些人看的不是车马的华丽而是车中人的地位。今天哪怕只有一个小丫头坐在里面,因为是齐王府的车,更明白一点是楚湘齐的车,那也是无人敢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