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新娘

帝王的葬礼


他说得很艰难,几个字就有些喘不上气了。
    “当初,不该把你远嫁西域,可是,我也有自己的不舍与无奈。皇后还在,我不能······”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真让人害怕感觉下一刻就会死去“我不能对不起她,我又不能对不起你,太难了!”
    为君难,要做千古明君更难。他的江山皇位是那些爱他的人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他不能轻易就舍弃,更不能让自己放纵一次。
    “写下诏书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可是你义无反顾的答应,甚至主动请求远嫁,那时候我又在恨你。你要的,我给不了,但是我又不希望别人拥有你,所以这些年,我牢牢的抓着锦宁,抓着敬妃,这样你永远都不能离开这个皇宫,也永远都没机会彻底跟我断得干干净净。”说到这里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很卑鄙,但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心,难受可以忍着,仇恨可以忍着,唯独见不得你开心的样子!”身在皇宫,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忍。能忍方能成为人上人。没想到一国之君竟也在隐忍,而且是为了我的母亲,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端着药碗,银汤匙刚触碰到他唇边他就做出个厌烦的神色示意我把药拿开。
    解下身上的玲珑玉,放在手中握进他手里,我说:“我不恨你,真的!”
    他苦涩的笑了一下:“我宁愿你是恨我,那样我才能永远都被你记住。可是你为什么要原谅我?玥姬的事你不恨我,敬妃的事你不恨我,如今所有事在你眼里都是尘土,连锦宁你也不要了,你就那么想离开我!”看他气息渐微,我知道不该再让他说话,可是阻止不了他的倾诉。只有要死了才会想把心里所有事都说出来。
    “您没有对不起我。”我说:“您给了宋家无尚荣耀,给了我想要的安定,并且对锦宁,您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您疼她、爱她,弥补了了她没有父亲的遗憾!”
    相比远在西域的“父王”,我更相信其实病榻上这个人是我父亲,不是血缘,而是那种父女之间的感情。
    “你还在恨我。”他说:“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想到过能得到你的原谅。其实就算皇后仙逝我也不能娶你,宋家的权势已经够大了,不能在你父王还在的情况下再多出一位姓宋的皇后。我骗了你,骗了你一辈子!”
    被他骗过的女人何其多,宋夫人有幸醒悟得早,抽身退步。
    “二妹当初劝我‘齐大非偶’,我不信,一定要得到你。可后来,我还是错了,你是翱翔天际的飞鹰,我抓不住你,红墙填空也留不住你!”
    皇上又在咳嗽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让我也一起难受一起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说:“别再说了,你别再说了!”我怕他再说下去连我也会情不自禁为他们惋惜,为自己母亲的情人惋惜,她背叛了父王背叛了宋家,我永远不会为她惋惜!
    “让我把话说完”他颤巍巍的想要抓我的手,“这样我心里会好过一点。辜负的人太多,一生都在斗都在争,年少争名,争权,争皇位,然后与大臣斗,与自己的兄弟斗,甚至还要与皇后斗。”他眼中写满绝望,世间上还有谁是可以让他相信的人?兄弟、夫妻、甚至儿孙,他们关注的不是他的生死,而是他座下的皇位会属于谁。
    “对你,我辜负了所有的誓言。可是我们的锦宁,我没有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在我眼里,她比任何女儿都要宝贝。”他得意的笑起来,他将她的女儿捧在手心里长大,纵使辜负了千万,总有一点是实现的。
    我知道,从来都知道。不再疑惑他的爱,他疼我爱我都发自真心,我是他的女儿,永远都是。
    他把我养在身边,给我郡主的封号,把我赐婚给楚湘齐,让我拥有比公主更好的成长环境。一个父亲该为女儿做的他都做到了,甚至比别人做得更好。
    他又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甚至手都没力气在抓着我。我牢牢抓着他的手,指甲戒指磕得他难受。可是他很满足,终于,抓住了她的手,他不会再放手,永远不会。
    “皇上”我轻轻叫他,他只是动了一下手指,嘴巴呢喃说着什么,声音听不见,那本是他们的故事,他要说给她的话。
    我把玲珑配放在他手中让他抓牢,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归还给他,让他带着或许会释然走得更安稳一点。
    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
    缓缓退出,在门边,又听见皇上喊“水月,水月······”声音渐次低弱,终于我听不见了。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宋夫人之所以是宋夫人因为她没能进宫成为皇后,若是她做了皇后,情况就又不一样了。他爱她,同时也爱着其他人。他给她的爱不会比给别人的多,也不会少,可这种分散的爱让她不能接受,他们还是会成为怨偶。
    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她能让他宝贝这么多年,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离开他了,并且远远的从心里跟他分开。
    黄公公在门外侍候,见我出来,忙迎上来。我说:“皇上睡了,药没喝,再让御医煎一副来!”我想说不要再给他喝药,那没用,他自己都知道大限将至,别人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我说不出来,“死”字憋在心里,落在口里,没等划过嗓子眼就逼出了我的眼泪。
    “老奴谢郡主娘娘!”黄公公竟跪下向我磕头,如此大礼,今生仅此一次。我完成了他皇主子的心愿,让他说出闷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让他在死前没有任何遗憾了。
    “黄公公,”我说:“我带了几卷东西放在偏殿,你去看看,可能的话,将来皇上驾崩之后,权当陪葬品放入帝陵吧!”
    黄公公愣了下,突然明白过来,跪着止不住磕头道谢,“奴才题主子谢您了!”哭腔引得我几乎落泪,扬脸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吧。
    当年我想做宋夫人,等我真的穿上宋夫人的衣服,才知道原来“宋夫人”并不好做。可以选择,我想我娘也不愿意做宋夫人,她的无奈与伤痛我难以了解,即使有着再多的恨也并不阻碍她对我的爱,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什么都没有了,如今,连我都伤了她的心,又要她怎样?
    怀着恨打开箱匣寻找当年的衣服,描眉梳妆,找着画上的人一笔一划将自己打扮起来,金钗玉簪,红衣锦袍,转眼间又是一个宋夫人,不,当年的宋夫人。怀着恨进宫面圣,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他们骗了我,所有人都在骗我,可是我竟被他们感动了。爱一个人没错,被一个人爱也没错,错在他们相遇在错误的时候,纵然这份爱不打搅任何人,可是也难以生存下来。
    我让小令把衣物首饰都装进盒子里,这套衣服,不会再穿,这些首饰,不会再戴。今生今世,它们都只能呆在黑暗里了。一如在帝王埋藏多年的情与恨,终将陪伴他安葬在无垠黑暗的地宫中,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他的曾经,在黑暗里回忆他的过去,演着另外的故事。
    就在我进宫的第三天,皇上驾崩了。
    小太监传旨出来让楚湘齐即刻换服入宫,白色孝服,白色腰带,霎时间眼前的一切都是白色了,他就这样走了,这么快,甚至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是意料之中,亦是预料之外。
    灯笼都被拆下来换成白色,连春联都换掉了。绣心安排人在回廊上挂白布,她身上也已近换过孝服,明明跟她没有关系,她却要戴孝服丧,甚至忙得团团转的为别人的父母哭泣。
    文娘从府上过来,当看到我房里的紫金牡丹屏风还放着的时候忙让小曲收下去。因为知道皇上疼我而一直安慰我“想想敬妃娘娘,她才是最苦的啊。王贵妃好歹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可敬妃娘娘依靠什么?”
    表姐没有子嗣,又没被皇上册封为皇后,身居妃位,皇上一死顿时没了靠山,她还能依靠谁呢?
    王贵妃,不会放过她;还有那些大臣,也不会放过她。跟楚湘齐不和的人,同宋家不睦的人,如今都有了共同目标全部向她发难了。
    我想立刻进宫陪着表姐,但是被文娘拦住。皇上驾崩,宫里早就戒严了,别说我们,就是妃嫔娘娘们想出自己宫门一步都难。
    “太子云深,恭孝仁德,深得朕意,立为储君,即日即位!”
    简直好笑,皇上生前并没有废除太子,又没有其他子嗣,除了他还有谁能继承皇位?这份所谓的诏书让人感到可疑,明明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居然还被众大臣奉为珍宝。
    “齐王德才兼备,辅助太子多年,特加封议政王,即日进议政阁。”
    同一份诏书中两条旨意,出人意料的结果。
    文娘兴奋的叩头谢恩。虽然楚湘齐一直在议政阁中走动,可是名义上并不是议政王。如今皇上下旨留诏封他做议政王,他又同今上兄弟情深,将来朝堂上不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楚湘齐地位的高升也意味着我身份的变化。
    从锦宁郡主到金城王妃再到议政王王妃,我的身份,变化得太快,快得让我自己都没弄清楚情况就成为被其他人羡慕的女人。
    皇上就这样偏心楚湘齐?封他做议政王,不早不晚,偏偏是驾崩之时。遗诏是事先写好,那诏书上的内容也是一开始就有的。他早就可以给楚湘齐“议政王”的封号,可是他不给,那时候给他这个封号无疑加深楚湘齐的影响力让更多的大臣投靠他,从而对太子造成威胁。只有等到他死以后,当朝中混乱之际,才把这个封号给他,一来事情太多让他没有机会收揽人心,再来也是提醒太子爷要注意楚湘齐,封号这么高的王爷,又是异姓王,想不招人议论都难。这正是他想看到的,楚湘齐若是一心为国辅佐太子,那他这个议政王的封号没白给,若是他有了反叛之心,那就是被人议论的把柄,别人一定会将他看做忘恩负义之人,纵使得到皇位也将永远招人诟病。
    好狠的一步棋,到死了也没忘记算计所有人为太子爷铺好一条路。
    “主子,”文娘提醒我,“该换装了。”
    皇上驾崩,所有人都戴孝服丧,我却还穿着锦衣,明显是对皇上的大不敬。
    人都死了,哪里还有“敬”与“不敬”的说法。
    现在是不敬,等到新皇即位就是正大光明的浓妆庆祝。
    皇后丧礼上宋夫人可以独艳群芳,我也一样可以。
    宋家的女人天生丽质得太完美,任何衣服都能穿出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
    即使那是件丧服。
    我终于又为大康戴孝;不同于上次的肃穆与哀伤,整个丧礼就是场惺惺作态的闹剧;太子爷的三跪九叩,妃子们的长跪不起,宫人的哀鸣与嚎啕大哭,先帝驾崩,他们应该伤心,可伤心完了,又要笑着参加新任皇帝的继位大典,他们的眼泪有多少是真的?
    反正我的眼泪是假的。
    王贵妃哭得晕死在金棺前,她身后的妃嫔一个个都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就是皇帝的丧礼?治丧停灵要半个月,她们难道每天都会这样哭死?
    “皇上啊,臣妾随您去了······”李夫人跪在后面哭着要过来,无奈地位不高被前面的妃子挡住路途,只能扯着嗓子吼起来。她这一闹把原本安静的灵堂掀翻了,
    那些本来跪在下面掩面痛哭的妃嫔都开始哭闹起来,一时间到处都是“臣妾随您去了”的声音。
    “李夫人节哀”丽妃红肿着眼睛,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话的时候止不住用手帕擦拭眼睛;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跟王贵妃的人过不去,虽不能争宠了,正是这最后
    的机会让她决定了要发泄出这些年的怨恨。
    “丽妃娘娘什么意思。”李夫人跪着抬头狠狠的盯着她,眼神里面颇有点鱼死网破的味道。
    “本宫什么意思还轮不到你来问。”丽妃脸上表现出不屑的神色,她笑起来,“连个娘娘都还没当上就有胆子来过问本宫的事?”
    大殿中除了哭声还有她们争吵的声音,丽妃的得意同李夫人的哭腔混杂在一起,还有其他妃嫔的尖叫声与哭泣声。她们斗了一辈子,终于在这时候爆发了,李夫人靠着王贵妃,可是王贵妃已经被人扶下去了;她哭晕了哭死了才不用看到这场闹剧,现在,她也没资格再在这个后宫斗下去。
    丽妃站起来,抖抖衣服,一脸不屑的朝前走。她眼睛红肿着,脸上的脂粉也有些花了,大殿上的妃嫔都因看了场好戏而噤声等着看她们还有什么动作。果然李夫人伸手在她外衣上一抓,险些跌倒,身上的白孝带已然掉落。
    丽妃被侍女扶着,狠瞪了李夫人一眼;我以为她又要说什么,但她很安静的只是看了李夫人一眼,转身就走。李夫人沉不住气又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这一哭带动殿上遗妃们的哀思,一个个也都又哭起来了。
    云姐姐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掩藏自己没有哭红哭肿的眼睛,看她们哭得要死要活的可我就是哭不出来,刚才又看了场闹剧,更哭不出来。小曲说想想伤心的事就能哭出来,可我似乎没什么特别伤心的事,皇上很疼我,他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很高兴他终于能解脱了,尤其在死前他说出自己一直埋藏在心里并且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虽然是假的,可是他并不知情,还走得很安心。
    “郡主”小曲在我身后轻声说,抬头,一束目光从对面射来;
    表姐一直跪在灵前低头哭泣,皇上待她不薄,身前既是宠妃,那死后很有可能要殉葬。因为跪在王贵妃身边被遮挡住了,王贵妃一走表姐的地位也就凸现出来。
    按品级,贵妃娘娘带双凤玉钗守灵,妃子只能带单凤了,下面的夫人、选侍只能挽着头发横带一枝银钗。满目萧条中表姐头上的银凤凰更惹人注目,尤其她低头哭泣时,从银凤口中垂下的流苏就在耳边摇荡,一下,又一下,随着她哭泣时的颤抖摇摆着。
    从没看过表姐伤心的样子,因为她从来都是带着笑出现在人前。浓妆艳抹固然引人注目,如今卸去脂粉,却更多了些娇弱,不知她,这殿中所有女子都不是狠毒之人,只因她们共同拥有着一个男人而不得不你争我夺用狠毒掩盖掉自己内心的懦弱,在脂粉中杀出一条比胭脂更红的血路。
    表姐朝后面抬了抬眼,我慢慢起身,扶着身后的柱子站起来,“不小心”朝旁边摇晃一下,正撞到跪在身旁的云姐姐。小曲小令因为在殿上不能露脸,就由云姐姐扶着我,悄悄问:“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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