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景十一年

Chapter 46
    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蒋之修把唐亦佳送了回去，她没喝多少酒，脚步却有些晃，直打瞌睡。
    “今天晚上不要回宫了吧？”蒋之修扶着她不敢放手。
    “嗯？”唐亦佳没听清。
    “去我府上吧，他们应该还都没有歇下，你吃点东西醒醒酒，免得明天犯头疼。”
    “哈哈，”唐亦佳笑两声，揪着蒋之修衣领，“纨绔调戏民女都是这一句打头吗？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花样。”
    “但是民女可不是这么回答纨绔的。”蒋之修笑她。
    “对，”唐亦佳倚靠着他，“民女一般都会说：更深露重，不敢贸然叨扰府上，况且闺中女子不该失了黄花清白，公子还是请回吧。”
    蒋之修看着她拿腔拿调，倒还是有模有样，不禁失笑：“在哪学的这些？”
    “陈矛你还记得吗？他特别喜欢这些戏本，看到伤心处又哭哭啼啼，像个姑娘家。”唐亦佳想到陈矛那一副窝囊样子就想笑。
    “你怎么会和他有来往？”蒋之修去过几次刑部，对这个端茶倒水的七品官有点印象。
    “他在刑部人人欺负，晚上又总是他当值，所以就和我住在一起。”唐亦佳往宫门内看一眼：“我告诉他我大概这个点回来，他应该一会儿就会出来接我，你回去吧。”
    蒋之修点点头，回身上了马车，欲言又止。
    “怎么了？”唐亦佳笑，“舍不得？”
    “嗯，”蒋之修又从车上下来，懒懒靠在马车上，半闭着眼，“舍不得。”
    唐亦佳没想到他能这样回答自己，轻轻笑了：“你想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蒋之修反问，“今天你话很少。”
    唐亦佳垂着眼睛看地面，摇摇头：“没什么...今天你去宋莫衡府上赴宴了吗？”
    “没有，”蒋之修微微有些失望，“包小豆代我去了，回来的时候说看见你在，然后我就过来等你。”
    “你该过去看看的。”唐亦佳有一搭没一搭的用脚踢着马车轮子。
    蒋之修没接话，只是站直了身子，脸色微有些僵。
    唐亦佳看他一眼，一手轻轻碰碰他的脸，道：“我是想说，你应该去看看人家的排场，然后一定要给我准备一个比那个还要更好的。”
    蒋之修闻言后笑：“那你的嫁妆也应该比林雪原的要更好一点。”
    唐亦佳撇撇嘴：“那我们家老头就得多努努力了。”
    蒋之修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一回头看到宫门口处有一个人影匆匆跑过来，从十丈开外就开始喊：“唐大人！唐大人是你吗？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我我我睡过头了...”
    唐亦佳故意不答陈矛，看着蒋之修，一根手指戳戳他肩膀：“说好了啊，我挣嫁妆，你挣彩礼，彩礼要多，要气派，要从长天街的这头排到那头，要把南城门都堵上......”
    蒋之修看着那张嘴耍贫就亲了上去，也不管陈矛傻乎乎的在一边等着看着，趴在唐亦佳耳边小声重复：“知道了知道了。”
    等蒋之修回到府里，已经将近午夜，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包小豆已经等他很久了。
    “主子。”
    蒋之修心事重重地进屋，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线，两只手无意识攒成拳头，张开，复又握拳，片刻后，他轻轻敲一下桌子，道：“傅捷，我们到此为止吧。”
    包小豆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皇帝和各方势力都没有察觉，你先去宫里知会张敏仪，然后给陆津南传消息，柔然那边我自己去说。”蒋之修语速很快，“我们现在还是有退路的，我不能让唐...”
    “主子！”包小豆忽然一声喝止，“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是因为今天晚上见了唐亦佳吗？”
    蒋之修定定看着傅捷，眼神有一刹那的飘忽：“不，不是因为她...是因为...”
    “主子，”傅捷道，“我们不能到此为止，绝对不能。也许以前这条路只是我们的后路，但是周大公和木大人遇害以后，这就是我们唯一能走的路了，刺陵军就是因为这个才存在的，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至于唐亦佳，”傅捷顿了顿，“我相信她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不要把她牵扯进来。”蒋之修摇摇头，“我宁愿她怪我有所隐瞒，也不想让她参与其中。”
    傅捷沉默一会儿，道：“你是不是不相信唐亦佳会和我们一个阵营？”
    蒋之修深吸一口气，冲他摆摆手：“你回去吧，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等傅捷拉开门出去，蒋之修躺倒在椅子里，他刚才真的是怕了，他觉得唐亦佳许给自己的那个未来比自己筹划了很久的那个要好得多，他忽然觉得宋莫衡突然的成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好到让他羡慕，毕竟宋莫衡真的有了一个家，有一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这样的话，就算是将来哪一天获罪，也有人可牵连。
    可是他自己，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都是自己承担代价和盈亏，他心底里并不相信唐亦佳会在这件事情上给他支持，因为她没有理由。蒋之修笑自己刚刚犯的傻，又觉得这样的傻真的是很难得。
    这天唐亦佳刚到内阁，就看见一堆侍卫正在往外搬东西，屋子里也被翻得一团糟。“怎么？内阁要搬地方了？”唐亦佳觉得稀奇，逮住一个侍卫问道：“这是要搬到哪？”
    “搬到后山去。”
    “后山？”唐亦佳大吃一惊，“那里不是刑部处斩的法场吗？”
    “是，”小侍卫回答，“皇上下的命令，在那里把这些都烧掉。”
    “烧掉？”唐亦佳不解，看看他怀里抱的东西，是一堆折子和公文，“这是什么？”
    “不知道，皇上让你们内阁整理出来的。”
    唐亦佳觉得怎么自己今天睡个懒觉就漏过去这么多事情，让小侍卫先走了，自己进屋里果然看见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把一堆堆的折子捞出来摞的很高。
    “这是在干什么呢？”唐亦佳问。
    一个内阁的同侪李大人站起来直了直腰：“唐大人，皇帝昨晚上的旨意，要把内阁近一个月的大小公文都收集以后烧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唐亦佳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一时间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她完全想不到皇帝会顶不住前朝压力，临到阵前反悔，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宗政殿差人来宣，唐亦佳跟着小黄门来到内殿，就看见蒋之修、舒良、宋莫衡等人都是来齐了。
    祁景帝满脸疲惫，靠着软塌闭目养息，想必大臣们是把他烦透了，张敏仪公公在唐亦佳到了以后轻声提醒皇上人都来齐了，祁景帝这才睁开眼睛，扫了一眼众人，声音沙哑的开口：“一个个也不知道怎么做事的，把人都送到我这来，几百号人要朕去一一安抚吗？”声音虽然是有怒气，但明显体力稍有不支，威慑力不足。
    唐亦佳忽然想到纪元的药渣还有蒲静欢姑姑的话，禁不住多看了皇帝几眼，果然面色憔悴，眼窝都深陷下去。唐亦佳虽然直觉这事情严重的很，但却不敢轻易下结论，如果真的有人想弑君，自己一个人肯定是无力回天的，何况自己又不是皇帝身边人，只知道片言语也是不敢冒失的。
    蒋之修接着皇帝的话道：“此番是臣等失职，不过现在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内阁和吏部商定之后，觉得撤三省一事大可名亡实存，分批裁撤，今早内阁已经拟出一份可以第一批裁撤的人员名单，无关大局，不会造成太大动荡，请皇上过目。”
    说着递上去一份折子，祁景帝打开略扫一眼，点点头欣慰不少：“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肯定又是怨声载道，那些逃过一劫的人肯定也会更嚣张，内阁和吏部小心应付吧。”
    蒋之修和舒良点头听命，唐亦佳道：“倘若真的有人借着这个由头兴事，那可是活生生的把柄交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大可以纵容着他们且闹着去，也不害怕拟第二份名单的时候伤脑筋。”
    众人闻言都笑，祁景帝似是心情也好些：“如果都有唐亦佳这种撒泼耍赖的脾气，事情估计倒还容易些。”
    一轮议事完毕，祁景帝已经撑不住，张敏仪去请太医，唐亦佳他们也都散了。刚出门，蒋之修就叫住她：“今天早上去哪里了，到处都不见人，还要宗政殿派人过去请，得亏今天皇上不计较，不然先给你一个御前怠慢的罪名担着。”
    唐亦佳自知理亏，只得答应道：“蒋大人说的是，以后不会了。”
    宋莫衡在一旁插嘴：“以后本王也在宫中当值，再碰上今天这样的，就立马撤职，不用过来了，后面排着队想要进宗政殿的人还多的是，不差你唐大人一个人的金口玉言。”
    唐亦佳知道宋莫衡最会损人，也不想在这儿连番听着先后两个人的教训，表面上极是乖巧的应允了，就赶忙打着哈哈先走了。
    到了内阁以后，见陈矛在门口等着她，看见她就说道：“蒋大人让我去太医院给你备了苦茶，宿酒以后解头疼的，刚刚送来还热着，你快去喝了。”
    唐亦佳瞪他一眼：“是谁昨天晚上半夜肚子疼，拉着我的手哼唧了半宿的？要不是你我今天早上至于起不来吗？还害得我挨骂。”
    陈矛笑的一脸讨好：“也不怪我啊，是纪元给了我一副治肠胃的方子，谁能想到还会有副作用啊？”
    “你说谁？”唐亦佳捕捉到一个自己很感兴趣的名字。
    “我的一个老乡，太医院供职过一阵子，后来因为煎坏了不知道什么妃子的一副方子，就被撵出去了。”陈矛把那一碗苦茶殷勤的递到唐亦佳手里，看着她喝下去。
    “是吗？”唐亦佳貌似随口的问一句，“那他现在还在京中吗？”
    “在啊，他能去哪儿，本来就是京郊寒山寺里的一个小郎中，被御前张公公挑中进了宫，哪想到那么没福气，没半年就被撵出去了。”陈矛揉着自己的肚子，“以后就不应该相信这个庸医，害得我拉肚子，明显就是医术不甚高明，难怪被人撵出去。 ”
    唐亦佳觉得好几件事情终于牵连成线，但还是隐隐约约的不大明了，心思不属的样子让陈矛担心起来：“你现在还头疼吗？”
    唐亦佳摇摇头，装作闲聊般不经意问起：“寒山寺是什么地方？我听着有点耳熟。”
    “京郊不起眼的一个小寺罢了，没什么前途，纪元说他过几天就要去别处谋生路了，给几个和尚方丈看病太没意思。”陈矛笑笑，“只是他那个医术水平，到哪儿都不会有出路的。”
    唐亦佳被他东扯西扯，也记不得自己模糊间想到的是什么，加上头疼懒得想，也就任由这件事情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