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景十一年

一切比想象中来得都要快。
    蚕食万里国土，竟如探囊取物。
    唐亦佳愿意是要绕过南下的蒋之修，避开所有沦陷区，最后到渔阳和宋莫衡会合，但是走到维扬的时候，路就已经断了，江北所有郡县一概受降，蒋之修所部正计划过江，到江南来。于是只能搁置行程，暂在维扬落脚。
    林雪原一路过来已经到了极限，风寒和呕吐折磨得脱了人形，到了维扬终于得空诊治，但是已经稍嫌拖延，一旦心里放松下来，病痛立刻反扑，整个人已经难能保持清醒。
    蔡四儿立刻请了郎中来，望闻问切之后诊出了两个月的喜脉。
    唐亦佳一时腿软，跌坐在地上：林雪原就这样怀着身孕，从京城到柔然，又跟着她从柔然跑到现在？唐亦佳问一旁的蔡四儿：“宋莫衡他知道吗？”
    蔡四儿一低头：“王爷要是知道，能让王妃走这一趟吗？”
    唐亦佳那一瞬间几乎被心中愧疚折磨得痛死，林雪原是把她当救星看的，当成是最后的稻草，但是又要怎么开口告诉她，其实她唐亦佳也是分身乏术呢？这一次，恐怕谁也拦不住蒋之修。
    蒋之修因为周时彦和木庭合心中积下的夙仇和失望，她唐亦佳也没有办法。
    次日夜里就听说敌军攻城，唐亦佳从林雪原房里跑出来，骑上蔡四儿的马就往城门处方向去了，林雪原还在被一碗接一碗的药汤吊着最后一口气以续命，如果不能把她安全地带回到宋莫衡身边去，她也不必活了。
    夜色浓重，城门上一拨拨向下射箭滚石，门口的守兵多得腾不出一条路，唐亦佳推开众人登上城门，让弓箭手向对面大营射过去一封信，又向城门下喊话道：“我是唐亦佳！你们主帅下过聘的夫人！现在我有话要和蒋之修说，你们派个人来送我过去！”
    当先一些士兵听到她的话，立马就有信号兵往后递消息，唐亦佳等了一会儿，终于见有一骑过来，朝她招手。唐亦佳预料到蒋之修会派个认识她的人过来，只是没想到会是傅捷。
    她从城门上挂着的绳索上下来，上了马，傅捷一个利落转弯，两人一马急速奔驰在隆冬夜色里。唐亦佳被风吹得发抖，前面的傅捷往后给她扔过来一个披风，唐亦佳匆匆裹上，却见两人越走越偏，到了江边。
    唐亦佳终于醒悟过来有哪里不对，大声喊道：“傅捷你再不停下来我就跳了！”
    傅捷一勒缰绳，座下的马稳当地停了。
    唐亦佳翻身下马：“你没有把我的消息告诉蒋之修？”
    傅捷也下马。两只眼睛紧盯着唐亦佳：“主帅不在维扬。”
    “你放屁！”唐亦佳把身上的披风向他扔过去。“你都在维扬，他会不在？”
    “我去柔然本意是要接你回来。”傅捷看着她不为所动，“但是你跟着林雪原先回来了，我是一路跟着你到这里的。”
    “傅捷你少他妈胡扯！”唐亦佳过去当先给了他一个耳光，“带我去见蒋之修，不然以后都他妈别见了！！”
    傅捷盯着唐亦佳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又道：“主帅在阵前，没有时间见你。”
    唐亦佳静静地看了傅捷片刻，点了点头：“可以...可以...”
    她忽然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刀，朝着自己心口猛刺过去，傅捷不防变故突生，急忙去拦，终究还是慢了，短刀被扫到一旁，唐亦佳衣襟口被划破，正朝外渗着血。
    “我今天见不到他，我就死在这里，正好你替我收了尸，让蒋之修见我最后一面。”
    傅捷撕下她衣襟一角，沉默着给她包扎伤口，然后抱她上马，缰绳一扬，换了个方向疾驰而去。
    唐亦佳失血，几乎要睡过去，恐怕自己到了也没有什么力气跟蒋之修谈判，于是一手移到伤处，重重地按下去：“啊！”
    傅捷见她动作，低声骂了句：“不要命了吗？！”从怀中掏出了小药瓶，塞到她手里。
    唐亦佳接住，靠在傅捷身上，喘着气道：“包小豆...我不是要..故意为难你，但是我没办法...”
    “别说话。”傅捷低头打量一下她的脸色，嘱咐道。
    不多时，两人已经到了大营，傅捷抱着她下马，走进其中一个帐篷，营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唐亦佳一眼看不见蒋之修，傅捷喊了一声主帅，就见蒋之修从层层人墙的包裹里走出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唐亦佳不知道自己那一眼看到了什么，突然掉下来的眼泪模糊了她视线，蒋之修已经不是她的蒋之修了，他们隔着数万大军，隔着漫长如一生的几个月，隔着爱恨生死。
    蒋之修将她从傅捷怀里接过来，冷冷看他一眼。
    傅捷跪倒在地，道：“主帅，我......”
    “不怪他，”唐亦佳抓着蒋之修衣领，“是我自己。”
    蒋之修没再言语，抱着她出了营帐，到了他自己休息的地方。
    唐亦佳沉默着任他给自己脱了衣裳，用热水洗了伤口，敷了药，又包扎好。她本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她有许多要求要提，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当她真的看见他，他又真正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唐亦佳什么也不想说了，他们多难得能有今夜。
    等蒋之修把所有事情做好，要给她穿上衣服的时候，唐亦佳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蒋之修，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感觉到自己握住的手变得滚烫，轻轻伏在他肩上，对着他耳边道：“你别担心，我不用他绑着你，以后你该怎样你就还怎样，我只是觉得，我爱你一场，需得留下点什么才不遗憾。”
    蒋之修把一个吻落在她唇上，又凑到她颈侧道：“就算是你拿他绑着我，也没什么的。”
    唐亦佳在黑暗里笑的绝色，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就是不知道，一个晚上够不够。”
    蒋之修在她耳边喘气的声音很好听：“试一试。”
    唐亦佳要说的话得在第二天早上，蒋之修送她上马的时候才得以说出来：“我想回渔阳找我爹，但是路不通。”
    蒋之修把她披风上的带子解了，又系得更紧一些，亲亲她的额头：“知道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我们？”
    “你们。”
    唐亦佳抬头，直直看进蒋之修眼睛里：“谢谢。”
    蒋之修向她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营帐，傅捷走过来拍拍她肩膀：“我们走吧。”
    冬末年关，唐亦佳和林雪原如愿到了渔阳，林雪原身体尚还没有大好，但是已无性命之虞，让宫里的太医们好生伺候着，一日日好起来。
    唐亦佳和宋莫衡一起，拟了昭告全祈景的讨伐令，和往各地分发的募兵檄文，在各郡县初步培养起地下势力。一月末，由唐明儒起草，唐亦佳拟定的《笔墨刀锋策》号令全祈景文士投笔从戎，入伍报效社稷，稍后《巾帼策》《孺子不孺策》号令妇女少年亦以己之力参与平反，以期做到全民皆兵。
    前线传来的捷报这才终于不再惨淡。
    二月初四，唐亦佳撰写的《诛蒋令》收笔，同时秘密担任“诛蒋忠义军”都统领，负责情报渠道和刺杀叛军主帅蒋之修事宜。
    同一日，唐亦佳收到前线一封战报，不曾署名，只有寥寥四字：“成功与否。”
    几乎是一眼认出的字迹，唐亦佳下意识摸着自己小腹，回信道：“否。”
    到得祈景十四年七月份，战局渐渐扭转。首先是柔然方面突发内乱，已故先王拓跋野之子为父报仇，柔然后院起火，拓跋羽匆忙间退兵，占领诸郡悉数归还，蒋军士气大落。
    到十月份，除西南五省还在蒋之修制辖范围内之外，祈景半壁江山，已经握在宋莫衡手中。蒋之修辛苦一年的战果，皆成泡影。
    这天一早，唐亦佳坐轿到宗政殿，宋莫衡正伺候月子里的林雪原用早膳，见她来，宋莫衡道：“你这身子，不在家卧着，乱跑什么？”
    唐亦佳在椅子上坐下，从蔡四儿手里接过茶水：“看现在情势，叛军已经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我建议王爷撤掉对蒋之修的刺杀令。”
    宋莫衡把汤碗递到宫女手里，在唐亦佳面前坐定：“蒋之修在西南五省拥兵自重，随时都会卷土重来，祈景十一年那次也是你担保的会没有问题，但是他潜伏一年多之后果然造反，这次，余孽不除，我就不会安心。”
    唐亦佳喘匀一口气，正要说话，宋莫衡又道：“还有，你在皇兄面前立过状，以性命担保他的三十死士只是寻常管家佣人，结果呢？”
    “你这是要赶尽杀绝了？”唐亦佳面无表情，看着宋莫衡道。
    “亦佳，”宋莫衡坐过来，拉着她的手：“你看不出来我是在为了你吗？他蒋之修牵累过你多少你忘了？就算我赦免他，他也是乱臣贼子，你要跟着一个乱臣贼子过下去吗？唐大公也不会答应的。”
    唐亦佳忽的冷笑出声：“赦免？以王爷您的身份，谈何赦免？京城皇宫里那个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宋莫衡本事揣着好心，却被唐亦佳一阵编排，微微有些动怒，却听一旁床上的林雪原开口道：“王爷。”
    宋莫衡回头，见林雪原支起半个身子，道：“答应了姑娘吧。没有她，今日你也看不到我们母子。”
    宋莫衡不语，半晌后道：“我就由着他在西南五省跟朝廷分庭抗礼吗？”
    “当日周时彦和木庭合的事情，本就是朝廷对不住他，”林雪原缓缓道：“唐亦佳为你这般出力，也算是替他将功补过了。”
    宋莫衡依然不解气：“出力？诛蒋忠义军在她唐亦佳手里根本就是形同虚设，多少次让他在眼皮子底下逃了？”
    唐亦佳在一旁默然，见宋莫衡和林雪原争执不出什么，从座位上起身，就要给宋莫衡跪下，一旁的蔡四儿急忙拦住，就看唐亦佳泪落连珠子，道：“王爷以为我图的是什么？图他蒋之修来日东山再起给我一身富贵吗？”
    她没说几句便气息急促，蔡四儿在后面给她轻轻拍着背，半晌后听她道：“我只是给这腹中孩子，求一个生身父亲罢了。”
    宋莫衡到底不忍见她如此，挥挥手道：“罢了罢了。”
    “微臣还有一愿。”
    宋莫衡都要被她气笑了，这招得寸进尺真是她唐亦佳的拿手把戏，但也只能顺着道：“你说。”
    “王爷允我出京去西南吧。”
    “你要去找他？”这一句是林雪原问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月末你就要生产，一路上颠簸动荡，还有流匪残兵，你不要命了？”
    “哪怕是把孩子生在半路上，我也认了。”唐亦佳闭了闭眼，“是他爹造孽，让四海受祸，才有他的苦头吃。”
    “我只是希望，他降生人世的时候，离蒋之修近一点。”
    宋莫衡和林雪原，甚至是蔡四儿，都在这片刻静了静，唐亦佳是多么固执的人，他们都知道，她能为蒋之修做到什么份儿上，他们也知道。
    林雪原不放心，还是劝了劝：“那也比不上你们母子安危重要。”
    “没关系，”唐亦佳脸上挂着眼泪笑了笑，“若是我们母子都不在了，他蒋之修总该知道以后什么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了，这样也可以帮皇上王爷坐稳了这江山......”
    “胡说什么？”宋莫衡过来抱住她，“要有孩子的人了，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
    林雪原静静望着唐亦佳，在她临出门前说了一句：“现在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心里不可再对他存着气。”
    唐亦佳被蔡四儿扶着出来，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照得心里也有些感慨 ，她和蒋之修之间只有苦，苦尽了还是苦，哪有什么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