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套了车,他真的带她去了一个地方。穿街过巷,一路往繁华地界儿走,半柱香的功夫,车子停在灯市口大街一座五进的宅门前头。
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她已心有感应。下了车,瞧见宅门门脸,心里更是一颤。
“这是早前我住的地方,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她说完,忍不住低声惊呼,“你该不会是,把这儿买下了罢?”
他笑着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拉着她的手进了大门。门上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苍头,见了他赶着行礼问安。他也不惊动人,只叫苍头在值房歇着,自己牵着她的手,往影壁后头走。
故地重游,她心绪难平,脑子也还是乱乱的,一时语塞,一时又不解的问,“这宅子被朝廷抄没,后来归了谁我也没再打听。不过爹爹当年是从一个致仕的工部侍郎手里买下的,花了近两万两银子,你这会儿当真是阔气了?”
他气定神闲,“钱的事儿就不消姑娘操心了,你只说喜欢还是不喜欢。”笑了笑,终究还是有点羞涩腼腆,“我其实也不知道买下这里合不合你心意,毕竟这儿对你来说,有好的回忆,也有不好的。我不知道能送你什么,想着或许你可以尝试忘记那些不好的,在这里多怀念一些和父母,和哥哥们愉快的经历。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转手卖了它,你再挑喜欢的就是。”
她顿住步子,刚好站在抄手游廊底下,脑子里忽然像过西洋镜儿似的,想起从前和沈宪在廊子上斗嘴扯闲篇,那时节他说要把廊上的彩绘都改了,净是些忠孝节义的故事怪无聊的,改换成西厢牡丹才富意趣。彼时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听不过,直笑说三爷要敢把这话告诉太太,瞧太太不拿大板子揍您一顿不算完……
她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当日的玩话成了真,她的三哥如今正在西北过着佳人在侧的小日子,这辈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只是笑中还是带了些泪光,她颔首,不无感动,“多谢你,我喜欢!”
他长舒一口气,捧着她的脸,看她泪光点点,心疼得无以复加,“别哭,本来挺高兴的事儿。原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买下来,也还没叫人收拾。既然你喜欢,咱们搬过来住下,这么大的院子,平常只有你一个人太空落,再添些人伺候就不寂寞了。以前你说过,顾家那个小院地段不算好,宅子也不大,是有些委屈你,委屈了三年,是我不好。好在你肯回来,往后我加倍补偿你。”
她摇头,“你又不欠我什么,认真说,该是我补偿你。这次回来,我本来想好的,如果你当真娶了方巧珍,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我欠你的恩情总还是要还。纯钧,你待我太好,现在又这样,我更加还你不起了。”
他抚着她的鬓边碎发,笑容清澈,比游廊外的阳光更温煦,“早说过不要你还了,我从前是你哥哥,如今是你丈夫,就该好生养着你,让你过得舒服惬意。”
她无语凝噎,自己当真是快被他化成一道绕指柔。
他看在眼里,心动又心疼。
这宅子放出来的时候及时,刚好赶上内务府管事的需要一笔银子,他不过略透了些口风想置业,人家自然而然就向他荐了这一处。他是皇商里的新贵,众人又都知道他攀上的是常千岁这尊大佛,也愿意卖他些人情体面,双方你来我往谈了几回价钱,也就各让一步叫他拿了下来。
他当然还有自己的想法,一则如他所说,过去三年委屈了她;二则便是想让她生活得尊贵体面,不再挂怀外头那些事儿,要是真能沉浸在他精心炮制的温柔乡里,忘却那些仇怨,就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报仇那些事,他自会尽力,争取替她办妥当。
她没想到他有这么多打算,终于还是兴奋起来,牵着他的手到处游走,说往昔的故事给他听。到了她早前住过的院子,抬头见上面石刻的匾额还在,上头凿着三个字,响月斋。
“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她难得感慨,更是难得伤春悲秋,不过一瞬间罢了,转头再看他,唇角已衔笑。
他不声不响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打开来,那幅道君皇帝听琴图就呈现在她眼前。
“我不知道它从前挂在哪里,你的闺房,还是你做主罢。”
这一日的惊喜太丰盛,虽则她早看见这幅画,还是禁不住感怀雀跃,她的纯钧,还是那样恬淡温润,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份运筹帷幄的自信透彻。
也许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从来都是个有主张的人,当年救下作为犯官之女的她,演一出戏就能迫她只身远走,再回来人已摇身变作富贾皇商,可见他人虽然温和无害,却也不是能由着人拿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她于是问起这一年他是如何发迹的,他笑着解释了一番,只是隐去了和常全义有关联的部分。她听完盛赞他懂得抓住时机,想了想肯定道,“原以为做生意都该是一脸精明奸诈,看看你,才知道其实不然,越是把算计写在脸上的才越让人想要防范,倒是你这样斯文仁义的,反而叫人不生疑心,信得真。”
他眉锋一挑,“这样啊,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是外表宽厚,实则奸狡?”
这人如今越发俏皮活泼了,她手指点上他的额头,“是啊,可是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从前那只呆头鹅。”
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抱过来,放在他膝上,“我和过去没有两样,还是那个人,就算在外头有那么点子精打细算,在你面前,仍旧一副呆相,动辄手足无措,只盼你别嫌我无趣就好。”
她垂下眼,看着他所谓手足无措的样子,那两只手这会儿正落在她的腰上,轻轻揉捏着,“口是心非,那两只手爪子可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措。”她调侃道,“说起来你也够托大的,我人都走了,岂知还会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难保不在外头碰见个更好的,你怎么知道我一颗心就永远系在你身上?就这样舍得花钱置办了宅子!”
他满心柔情蜜意,声音低下去,春水流觞一样,“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你不是说过,你这人最是执着?终究还没让你得到我,怕没那么容易忘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只要你回来,我就在从前的小院儿里。记得我说过么?你还肯要我,我就跟你走。”
耳鬓厮磨,她被他揉搓的全无气力,败下阵来,半晌听他在耳边轻声问,“那你到底有没有碰见,比我更好的人?”
嗤笑一声,她躺倒在他怀里,回首贴上他的脸颊,“要是遇见了,我还肯回来么?”
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叹了口气,手上更不规矩了,好似惩罚她这样不拿他当唯一。
她被弄得又麻又痒,意乱情迷,“别,别这样……好了,我说实话,你是最好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世上还能有比你更好的人……”
可他不依不饶,嘴唇双手都不肯停歇,他吻她,从颈子一直吻下去,“那就好,说的,我又想要你了……”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外头的天光,笑斥他,“大白天的,你疯了么?”
“这儿没人,只有咱们两个……”他声气满含委屈,“咱们在这儿成亲好不好,该有的一样都不缺,我娶你过门,这辈子只和你厮守。”
如同天籁之音,她心里清楚,一个男人肯承诺婚姻,就是对她怀着最大的尊重和爱意,她不过是个孤女,家世全无,身上有累累命案……倘若他还是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许身份上并没什么差异,可现下他不是了,有了财富也有了地位,难得还是心如磐石,不曾有分毫转移。
可惜,她并非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越是爱得深,越是要想到今后的艰难。她回来,是为报恩,也是为报仇!依着她的想法,是要在报仇之前把他安顿好的,等她手刃了仇人再和他远走高飞。若是中间有了意外,她宁可自己折进去,也不要他有任何闪失。
不过这些话,不必在这个时节言说分明,她才回来,还没享受够那些温馨甜蜜。
“当然好,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嫁,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我找着我三哥,就是有了娘家人。嫁你之前,总该要我三哥掌掌眼,请他做证婚人才好。”
这话说得在理,他果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冷静一刻,“是我疏漏了,你说的对。回头你写信给他,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也有了新的身份,带着嫂嫂孩子上京来也没什么。要是他觉得路途太远,我亲自过去也是应当应分的。回头我安排一下,陪着你一道去探望他。”
她说好,又是一阵感动,就着话儿问他,“铺子里的生意呢,你一时半会儿走得开么?”
“无妨,都上了正轨,有我没我也不要紧。”他自有分寸,“娶你是大事,马虎不得。”
“这会子你是做大事的人了,正经需要你的地方儿可多了。”她还是好奇,摸着他的脸,温存一片,“以后我方不方便去铺子里找你?”
他想了想,瑞安堂里认识她的人只有吴掌柜,眼下人已被调去别的店面,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点点头,他说没问题,却忘了那铺子里如今还藏着一只愣头青。等到她真的一声招呼不打,扮成个书生模样去了,好巧不巧就被那个会幻术,满脸不安分的许玉清撞了个正着。
“这位爷可是脸生,像是头一遭儿来我们店。”许玉清闲散了快一年,正自闷得慌,乍见了俊美倜傥的少年郎,两只眼睛又滋滋冒火光。
嗬,好一个清秀的小伙计,沈寰自己女扮男装惯了,一眼就看出对方是个雌儿,心上忽悠坠了坠,怎么顾承身边还收着这么个妖妖道道的小妮子。
“我找你们三爷,他在后头么?”
许玉清满面笑容,“您来得不巧,三爷此刻不在,要不您上里间等会子,我给您沏壶好茶,说不准儿,三爷一会就回来了。”
人在前头带路,不忘几番回眸,沈寰愈发觉得她不是善茬。进了屋,关上门,许玉清洞中仙上身,眼睛一眨一眨,只着意盯着沈寰瞧。
关于许玉清这门功夫,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一般人招架不住,但要是碰上个内功深厚尤其强过自己的,可就玩不转了。偏巧沈寰就是这么个主儿,何况她那点媚术对付男人灵光,搁在女人身上可就是一点作用不起。
眼珠子都快转出来了,对面的少年竟然无动于衷,许玉清也急了,上前就着递茶盏的功夫,手一撩就要拂上沈寰的脸。
倏忽一下,被沈寰一把攥住,“你是哪儿来的,胆子不小,三爷面前儿,你也这么没规矩?”
哪儿能够啊,顾三爷压根不吃她这套。可她好容易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这么搁着不用,心里更是没着没落,闷得发慌。
她错错眼珠子,想了想,这个标致少年大概是三爷的朋友,反正只要不是相好的,其余都好说,“您这话儿说的,我不过是才刚看您脸上有脏东西,又没别的意思。”
“你从前就是这家店的?”沈寰哼了一声,放开她的手,“还是后来被招进来的?”
许玉清忙向后退了两步,揉着手腕子,一脸哀婉,“您手劲儿可真够大的,看着挺斯文,谁知道这么凶。”见沈寰蹙眉瞪眼,连忙接着道,“我啊,是三爷招进来的呀,他亲自挑的人。虽说来得时候不长,可三爷待我却极好。”
对方一脸狐疑,许玉清为了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笑得颇有几分真诚,嘴上却信口开河起来,“不信您问三爷去,可不是我没规矩,正经是三爷从来拿我当自己人,不见外,素日就像朋友一个样,连称呼上都透着亲近,三爷表字纯钧不是,往常我还这么叫过他的……”
才说完,沈寰已腾地站了起来,眼风凌厉,热辣辣扫过她,不发一言扭头就往外走。等她追出去,沈寰早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铺子。
“这人怎么个意思,透着古怪!”许玉清站在门口,寻思不明白。其实她那一番话,不过是想说顾承对自己不错,希望这俊美的少年别在东家面前告自己不懂规矩的状。
回想刚才的话,到底哪儿得罪他了?不就是说了一句纯钧么,她笑笑,这个字还真就是顾承自己说给她听的。摇摇头,笑着往回走,脑子里想起那天初见顾承的情形,蓦地里灵光一现,纯钧,他那时候说,这个字是那个人一贯对他的称呼……
捂住嘴,瞪大眼,许玉清呆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不过好像,也闯出了点什么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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