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

90


    男人之间的较量,不一定非要剑拔弩张,掩藏在朗声谈笑底下,是表面平静的暗潮汹涌。
    彼此都在估量对方的诚意,甚至于手中的筹码。顾承打定主意不拒绝,至少不能当着他的面儿,直接拒绝。
    把自己说得怕死一点没什么难堪,蝼蚁尚且贪生,存了畏惧希图现世安稳,这样的他,反而更能让这位多疑的王爷放下戒心。
    说一千道一万,这是要命的买卖,得从长计议,勾兑好各路人马方能不出纰漏。要给上用的东西下毒还不致人察觉,难如登天,何况顾承自己不想死,试毒之前总得先把解药预备下。
    这就够绸缪一阵子的,他温言宽慰忠王,“王爷信得过顾承,顾承自当尽全力。只是眼下我也有难处,还望您能体谅,容我一些时间想个万全的法子。恳请王爷稍待,千万不要急躁。”
    送走忠王,顾承独自闷坐,心绪起伏不宁。对方野心勃勃,有恃无恐,对那个位子俨然势在必得,同这位亲王谈交易,本质上不亚于与虎谋皮。
    而家里呢,还藏着只蠢蠢欲动的小老虎,令他防不胜防。也不是没想过找人盯住沈寰的动向,可她何等机敏,何等警觉,能成功跟梢又不被她发觉的人,顾承自觉平生还没遇上过。
    一筹莫展,袖子扫过,带翻手边茶,湿淋淋的洒在桌上,模糊了一整张药方。
    纸上文字一塌糊涂,宛如眼前路,宛如他和她互相猜疑试探,那些曲折幽暗的小念头。
    不过对沈寰行踪有兴趣的人,可是不止顾承一个。
    忠王府的两个侍卫忍痛跪在青砖地上,小腿骨上被三寸袖箭射中的部位一阵抽搐,跪得时候久了,侍卫身子摇晃得厉害。阴郁的主子看在眼里,冷冷丢下一句,废物,转身迈步进了书房。
    屋里坐着的人面含微笑,丰神俊朗,比女人多了份天纵英姿,比男人多了份精致倜傥,什么是尤物?从忠王李烈眼里看过去,此刻泰然自若的沈寰不啻为真正的尤物。
    沈寰起身,仍旧只是拱拱手,笑容不失挪揄,“王爷交办的差事,我已办妥,岑姨娘眼下一切无虞,王爷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王爷对我,若还心存疑虑,那么大可直言,何必非要找些人充当我的尾巴?要知道尾大不掉这种事,可是也有些妨碍王爷作为主君的威望。”
    牙尖嘴利,做事不留余地,不光伤了他的人,还公然扫他的脸,更有甚者,她接下来慷慨直言,“我劝王爷省俭些用人,不必再费周章,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腿上中箭这么简单。我同王爷说过,沈某人不过是一介江湖客,来去无踪,您认为我是有求于您也好,鼎力相帮也罢,总之咱们各取所需,事过之后,庙堂江湖再不相逢。”
    忠王看着她,沉沉一笑,没有说话。沈寰知道他拿自己没有办法,现如今她的功夫能耐,在那些寻常王府侍卫眼里,已经和神技无异。
    忠王却在此时,努力回忆着一段过往,半晌淡淡道,“是本王考虑不周,得罪之处请你海涵。不过我倒是想起,因何看见你就觉得眼熟。隆庆六年,时任辽东总兵沈徽上京陛见,在贞顺门上与本王偶遇,那时节他身边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娃儿,正是他的独女兼掌上明珠。不知为何,本王就是觉得你与那个女娃娃面容绝类——若当真这般巧合,你我相遇这番缘分也就解释得通了。”
    沈寰不置可否,洒脱的一挥手,“无巧不成书,这些陈年旧历并不重要。我今天来是为和王爷展望将来,不是闲话过往。王爷沉得住气,我却不得不急,所谓夜长梦多,该下手时容不得迟疑。何况……”她带了三分痞气,抑扬顿挫的道,“仇人的性命要是不够长,所有筹谋努力就都是一纸空谈,我可生怕姓常的哪天嘎嘣儿一声没了,那我这心事儿便成了断线的风筝。”
    想不到还有比自己更急的,忠王打量她一刻,实在难以将眼前人和记忆里玉雪玲珑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样凛冽毅然,霸道强悍。
    他笑问沈寰有何高见,不料她直言不讳,弑君的想法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他不动声色的听着,心里暗暗计较,原来此女不光嚣张狠辣,还足够胆大包天。
    不急不缓的告诉她此事存在难度,虽然绝口不提顾承其人,但话里话外透出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可以在关键时候派上些用场。
    听到果真有这一号人,沈寰直觉猜测坐实,要把顾承彻底摘出去的心思更加坚定。想了想,从前隐约有过的念头浮出水面。
    “王爷眼下缺的,是一个能得到皇上信任,又能为王爷所用的可靠之人!”她一语中的,“皇上的喜好,众人皆知,如果能为他找到这样一个可心人,事儿就好办多了。”
    忠王颔首,“不错,但禁苑之内,皇兄身边,常某人不会轻易让人染指。更有一则,我听闻,近些年皇上近身伺候的低阶宫嫔皆受制于常全义,个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揣测,是他给这些人下了鸩物,要想求得解药换一线生机,就不得委身听命。”
    所以他们缺的是一名死士,从头培养一个死士,还必须能满足皇帝的喜好,的确有些可遇不可求。
    然而再难也要试试看,沈寰当着忠王的面没说大话,回去几番思量,一时之间却也毫无头绪。
    这一边儿还得操办自己的事儿,参看黄历,定下了婚期,六月初八是个上上吉日。顾承近来像是很有闲暇,经常中午不到就赶回家,陪着她一道用饭,时不常也拉着她去街上逛逛。
    他的喜好,终究不脱文人那一套,听说琉璃厂新进了一批古籍善本,有不少是绝版之物,便兴冲冲地要去看看。她陪着他,穿街过巷,去到从前鲜少踏足的南城。
    他看小酉山藏书,也看元人刻的王荆公诗笺注,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里有专注的满足,凝练认真,令她看着,久久难忘。
    悄悄的站在他身侧,他看书,她则看他。时光悠悠,从彼此目光间滑过,如果心里没有强烈的执念,就这样感受岁月静好,何尝不是她今生今世,能拥有的最好的造化。
    她再一次坚定心念,她的顾承应该活得雅致通透,绝不能让他沾染那些鲜血和污秽。
    这厢掌柜的虽是生意人,也善风雅之事,见了懂行市的引为知己,一道谈天说地起来。她听了一会儿,借口说有些头晕,出来透气。四月间巷口的丁香花全开了,她站在树下,一伸手掐下一朵,含在舌尖,初时发甜,进了喉咙才觉出有淡淡的苦涩。
    徘徊树下,原本安静的巷子,另一头却突然爆发哄笑。她回首,看见一群半大的小子站在墙根儿底下,提溜着裤子,嚷嚷着要比试谁的尿滋得更远。
    这种游戏几乎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玩过,从前在家,她二哥和三哥年纪相近,斗嘴时流露出只言片语,被她听出来,还狠狠地嘲笑过。那时候嫌弃他们不讲究,净跟着外头的野小子学些不入流的勾当。这会儿想想,其实也不过是童趣罢了,谁没有过呢,就是不知道一贯温良理智的顾承是不是也有这么不着四六的时候。
    抿嘴笑笑,想着等下要用这个话题逗弄他,一转身,见那群小子闪到了一边,墙根下竟然还跌坐着一个少年。抱着膝,头垂得低低的,简直像是要低到尘埃里。
    男孩子们哄笑着,说出的话很是刻毒,“二尾子尿不出来,丫怂了……”
    少年的姿势更畏缩了,身子蜷在一起,抖成一团。男孩们见他不反抗,越战越勇,一个个欺上前去动手动脚,巴掌拳头朝他脸上身上招呼。
    沈寰顺手折了根丁香枝,慢悠悠踱步过去,还没等那群小子反应过来,风声过处各人屁股上已挨了好几下抽打。男孩们惊叫起来,围成一圈面面相觑,眼神示意同伴,分明在说,今儿非要把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管闲事之人撂倒在地。
    于是挨得打更狠了,沈寰一面觉得好玩,一面旨在教训他们欺负人,每一下都落在他们的后背和屁股上,打得一群小伙子嗷嗷乱喊。
    这人会妖法,像是脑后生眼了一样。街面上混大的孩子识时务,见打不过赶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瞬间一群人逃窜得无影无踪,巷子恢复安静,只有沈寰和那少年,一坐一站。
    “没事了,欺负你的人都跑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
    少年不敢抬头,消瘦的肩头一阵瑟缩,半晌轻轻颔首,嚅嗫着说,“谢谢,谢谢姑娘仗义相助。”
    声音甚是好听,是少年人特有的,介乎于成年男子和孩童之间的明朗细腻。
    心里微微一动,沈寰半蹲下身子,和悦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浑身战栗,把头埋进臂弯,极轻声的回应,“我叫良泽,良辰美景的良,泽被万物的泽。”
    名字挺大气,她温煦笑着,“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又不是坏人,不仅不是,还帮你打跑了坏人。”
    少年微微颤抖,犹豫很久缓缓抬起头来。好一张干净清透的面容,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秀气的眉,挺直的鼻,薄薄的唇,下颌尖尖,眼里朦胧着一层雾气,闪烁着惶恐羞涩,畏惧不安。她一下子想起在辽东时,和哥哥们围猎,曾有只小鹿闯进来撞在她箭下,少年的柔弱无措的样子,简直和当日那只小鹿如出一辙。
    心口好似也有只小鹿乱撞,几个月以来日夜牵念的事,眼看着仿佛就要有了眉目。她盯着少年水汪汪诱人的眉眼,笑了出来,“他们刚才为什么那么说你,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低低的,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少年一颗心慌得快要跳出来,本来难以启齿,可被天人一样,仙子一般的姐姐问起,他不敢也不能拒绝回答。
    “我……我,我身上不好,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瞧不起我,说我是,是……”
    再说下去他可就要哭了,沈寰明白过来,少年大概就是医书上说的那种,天阉。弄清楚了,可惜心底却没有一丝恻隐,她继续柔声问,“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摇头,“我是隔壁道观里洒扫庭院的,没有家,我父母,因为我是,是……也不想要我了。”吸吸鼻子,他忽然振奋了一下,“多娘姑娘了,您的大恩我无以回报,您要是有空,可以去观里来,来找我,我求师傅给您除祟祈福。”
    清澈的双眸满含真挚,让人不忍回绝,沈寰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笑着颔首,“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咱们改天再见,你多保重。”
    起身走出几步,她知道少年在目送她,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然后她听到他胆怯羞臊的问,“敢问姑娘姓名,我,我想给恩人立个长生牌……”
    转头悠然一笑,她看见少年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痴迷,白皙的脸上腾起一片淡粉色,如同贴上了两瓣鲜嫩的桃花。
    “我姓沈,至于名字,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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