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了令,指挥使不敢抗旨,可心里打鼓。
觑着身前九五至尊,想着登基前人家手握虎符,把九城内外兵权拢在手,紧接着就下令让他们这群亲卫满京城的搜寻岑氏和孩子,既要做得周密还要不能大张旗鼓,显见着是真有个儿子流落在外。这下好了,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他却摆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就为这么几个犯了莫须有罪名的钦犯,值当么?回头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位主君阴晴不定,万一心里不痛快,翻起旧帐还不得把过失都推到他头上,横竖是里外不落好,这差事难办呐。
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手底下多少有点犹豫。倒给了岑氏爬起来振奋的时间,眼见着她往城墙底下奔,边跑边撕心裂肺的喊,“皇上,妾身是让梅,您不认得了么?哥儿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养下的,妾身做到了,没误了您交办的事,您瞧瞧哥儿啊,和您生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您亲生的儿子,您头一个儿子啊。”
她越过重重兵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皇上开恩,救救孩子,他还不到百天呢,妾身求您了,求您了……”
她磕头,头碰在黄土地上,砰砰有声,那孩子也算是心有灵犀,被母亲声泪俱下的哭喊感染,自发的止了声息。万籁俱寂的夜空下,就剩下一个女人惨痛凄厉的求告,那种肝肠寸断的焦灼,让在场的人听着一阵恻然。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阴沉,深恨岑氏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孩子罢了,虽说是他目下唯一的儿子,可那是从前迫于无奈,眼下他身登大宝,往后广纳后宫,要多少儿子没有!何用发愁?倒是这个孩子的存在提醒了他,自己曾有一段委曲求全、受制于人的不堪岁月,实在是非常恼人。
岑氏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见皇帝死活不开口,她也急了,口不择言的呐喊,“皇上,您已坐上那个位子,再不用惧怕常太监抢了咱们孩子,孩子对您没有威胁,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不会和您争,您开恩罢,放过我们母子,我带着哥儿远远的离开,再不出现在您跟前儿,求您高抬贵手啊……”
这可是乱了套了,岑氏状若癫狂,赤红了双眼,简直什么话都不忌讳的往外倒。皇帝恨得咬牙切齿,女人真是不牢靠,当了娘满心满肺的全是孩子,人说为母则强,她就是这么强法儿,公然拆他的台,把过去那点老底儿全兜出来!
不能再叫她说下去了,事关他的脸面,也关乎皇嗣秘辛,在场的个个心里有数,说得再多,恐怕连先帝为何一直无子,为何又突然暴毙都成了疑云,要是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连他的正统位置也难免遭人诟病。毕竟才刚即位,诸事繁杂,他不能被一个女人和孩子乱了阵脚。
皇帝脑子转得快,这么一闹,人人都清楚他得了长子,若为几个罪名不实的家伙罔顾孩子性命,他凉薄阴狠的名头就传开了,将来再要人下死力效忠,人家心里也会掂量。位子没坐稳当,就树下刻薄寡恩的形象,实在得不偿失。
他扭头对指挥使低声吩咐,“把岑氏拦下,先放那两个人走。叫岑氏亲眼看着孩子无事。你亲自去,接过孩子,交到她手上。务必保证朕的皇子无虞。再派一队人马,跟着钦犯,找准时机一举拿下。”
指挥使躬身应是,才要下城楼,后头急急跑上来一个内臣,尖着嗓子禀道,“皇上,常全义畏罪自缢,临了放了一把火,把宅子点了,这会儿大火烧得内城红了半边的天,神枢营救了一刻钟,也还是没救下来。”
皇帝震怒,转身劈面一掌打在内臣脸上,把人打得趔趄了好几步,一众人见状,呼啦啦的匍匐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简直乱得不能再乱,就这么几苗人搅得乾坤混沌,扫脸,实在是太扫脸。可眼下干生气没用,一个权宦还没等他治罪就死得不明不白,动静闹得这么大,内阁那帮人,还有科道那群烂了舌头的腐儒要怎么应付,才是他今夜该好好思量的大事。
“回宫。”皇帝冷声喝令,也不顾身后岑氏婉转哭嚎,一甩袖子,率先步下了城楼。
指挥使忙跟随其后,与蒋钊谈妥,先放顾沈二人离开,待人走远再将孩子交还到岑氏怀里。
沈寰存着戒备,解开系紧她和顾承的绳索,扶着他先上马,自己则坐在他身后,旨在为他挡冷箭。策马奔至蒋钊身畔,她切切叮嘱,“万事小心,二哥,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蒋钊右手握缰绳,左臂抱孩子,沉声应她,“放心,你一路照顾好他。”
马儿撒开四蹄狂奔而去。侍卫望着前方,悄声对上司担保,“卑职等即刻去追,天明前定将这二人捉拿归案。”
指挥使冷哼一声,“凭你?谁知道这俩人还有多少同伙,连常太监都给无声无息的弄没了。哎我说,你也不拿脑子好好想想,常全义死了,他和外头人勾结给先帝爷下药的案子就算销了,死无对证!再要不解气,就只剩下鞭尸这一个法儿,你是嫌皇上还不够心烦?且给万岁爷留点德行罢。”
说完挥挥手,示意他们小心跟着,至于跟得上跟不上,那就全凭造化了。
一气跑出去二十多里,沈寰见后头没人追来,方才略微放慢速度,关切的轻声问,“伤口颠的疼不疼?有没有再被磨破?”
顾承靠在她怀里,只笑说没事,可才说完,背上的一道伤就崩裂开,血淌下来,热热的,沾湿了她的衣襟。
眼泪忍不住,哗地溢出眼眶。她没心思去擦,一心怕他觉得疼,把他搂得更紧了,“很快就到,咱们到了地方,我给你重新包扎……”
她哽咽,他如何听不出来。记忆里她是个不爱哭的人,连父亲遇害也只是隐忍的落下有数的眼泪,为了他,却抽泣难言。热泪落在他肩头,灼烧得那一片肌肤发烫,比身陷囹圄还令他痛苦难捱。
“别哭,迎着风呢,眼睛还要不要了。”他劝慰着,“我一点没觉得疼,都过去了,真的。”
她点头,随意在脸上抹一把,拥着他人,一径催马狂奔。
终于到了地方,原来紫金庵只有一个狭小的佛堂,连上掌庵的尼姑在内一共三个人。老尼先前得了钱志的信儿,一早就给他们预备好了地方。
“这里有处地道,原先是为躲战乱挖的,就在庵堂后头,我叫人收拾了一下,你们暂且委屈几日,躲过了风声再出来。每天早晚我亲自给你们送吃的,你们只管踏实养伤就是。”
佛门中人自有慈悲,不问红尘中恩怨,只求度人性命。沈寰感激,拿了随身带着的一点金银之物,聊表谢意。
地道里空间不大,好在京师一向气候干燥,坐卧呼吸都没有特别的潮热感。
她要了清水和干净的衣物,给他擦拭污血。解开衣衫,她眼泪又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那两道平直精致的锁骨被扎出了个两个血窟窿,皮肉翻起,触目惊心。她手指抖得不能自已,用最轻柔的力道慢慢拂拭那里,“疼了千万说话,我再轻一些。”
他蹙着眉,疼痛只是身体上的,远远不及望着她泪眼婆娑时的伤情悲恸。他能做得是尽力控制身体不发出颤抖,可控制不了皮肤因痛楚暴起冷栗。他忍着,咬牙开口,“我都说过,早就不疼了,男人受点小伤没那么娇贵。反倒是你,生产不到五天这样奔波,以后一定要好好调理,不然一辈子受罪。”
她笑笑,根本不在意,“我身体好着呢,人家都说月子里的病要月子里养,大不了回头再做一回月子,还愁没机会么?”
他忍不住笑出声,牵扯背上的伤又抽着一疼,禁不住呲地吸了一口气,“这可是你说的,”喘着粗气,捧起她的脸,“还欠我一个闺女,一定得补给我。”
她连连点头,一口应承,“那你快些好起来,像以前似的,早晚勤奋着点,咱们再生一群弟弟妹妹陪着大哥儿玩。”
想起他们的孩子至今还没名字,她央求他,“两榜进士,顾大学士,给咱们儿子取个好名儿罢,这是大事,我可一直等着你示下,不敢擅专呢。”
他听着,为她佯装温婉的说辞忍俊不禁,“好,难得你终于肯听我一回。”想着那日独自一人留在城里,看着窗外风雨飘摇,心里没招没落的滋味,真是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你不是挑了不少古剑的名字么,我觉得青虹就不错。那天后来放晴了,我瞧见有彩虹,还是两道叠在一起,横贯半城。那时候我就想,真是个好意头,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合该预示着你们母子平安。”
她却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躺在床上生死挣扎,不过她觉得这名字不错,颔首笑着说好,“咱们儿子终于有名儿了,虹哥儿,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知道这会儿他和蒋大哥、白音走到哪儿了,幸亏有他白姨照看,我一点不用担心。等咱们安顿妥了,可是要好好谢谢他们夫妻。”
“还有蒋钊。”他眉心泛起折痕,不免忧心,“他是你我的大恩人。希望他平安无事,能尽快来和咱们会和。”
握着他的手,她肯定的说,“会的,二哥能干又机灵,他一定会没事的。”
担心忧虑也没有用,能做的只有安静等待。清理完所有伤口重新包扎完,她已累出一头汗水。知道他不能平躺,也不能靠着硬墙,她便搂住他,让他枕在自己身上。
抚着他鬓边垂下的一缕发,她絮絮道,“才刚我数过了,你身上连带被我咬过的地方儿,一共有十处伤。每一处都是因我而起。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说真的,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违拗,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这是誓言,若违此誓,让我武功尽失,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等她说完,出声斥道,“别胡说,才消停下来又撂狠话,这毛病首先就得改。”
“好好,”她什么都愿意答应,忙着改口,“不说这么邪乎,恩,换个讲法,一处伤罚我养你十年,十处就是一百年。从现在算起,再过一百年,你一百二十六岁了,我呢一百一十八岁,咱们两个手拉着手,在儿孙环绕下寿终正寝,这么说,你觉着好不好?”
他脑子里勾勒那画面,莞尔一笑,“这个提法还不错,有待努力。只是一百年也不过弹指一瞬,我怕还是贪心不足,要不,我再在身上割几刀,咱们再添个三五十年?”
她眉毛拧成一团,心口又抽着疼了一下,要不是看他虚虚的躺在自己怀里,真想给他一巴掌,“呸,满嘴胡沁,你要是再敢受伤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真不知道心疼自己,亏你那会儿还想让我先跑,也不想想没了你,我这辈子还活得下去么?”
他垂下眼,鼻子里酸酸的,半晌回手抚摸她的脸,“不会了,以后都不会,管他生生死死,咱们再也不分开。”
心里都有一阵悸动,然后慢慢地平复下来,彼此认定的事,也许只用表白一次,这不算情话,只是爱人之间携手诉说的真心话,却足以一诺千金。
良久,他轻声一叹,“我不过养了你三年,就能赚得一生一世,这辈子,值了。”
是啊,当日初见仿佛就在昨天,这些年下来沟沟坎坎,风风雨雨,直到荣辱生死皆不离不弃,还有什么能比得到这样一个爱人更值得珍惜的?
他阖目,渐渐有两行泪流下,她都知道,也没有出声劝阻。他是个坚韧的人,虽然温文,却从不轻易流露脆弱的情感,甚至身受酷刑也能咬牙一声不吭。但这些泪水不一样,它们是承载着幸福的感慨,是历经磨难后的宣泄释放,该让它痛快的流淌。
因为今夜过后,他们会有全新的人生。
一切安好,只是又过了三天,他们才等到蒋钊前来,沈寰仔仔细细检视了一圈,弄清他没有受伤,一颗心才算落回腔子里。
他带来外头的消息,常全义暴亡,朝野上下揣测声不断,坊间都有人议论,其人怕是被皇上灭了口。不管怎么说,姓常的干的每一桩祸国殃民的事儿,都是在先帝放任下所为,皇上为了成全先帝名声,只好着亲卫私下动手……这样的话传出来,明堂御座上的皇帝多少也能接受一些。
至于那个孩子,他毫发无损的交到了岑氏手上。岑氏涕泪交加,如获至宝,恳求皇帝的人放他离去。他说岑氏是个善心人,可惜经此一事,将来在皇帝跟前日子不会太好过,她的孩子也少不了会受带累。归根到底,帝王家薄情,但愿皇帝能良心发现,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日后善待那个孩子。
风声淡去,再上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柳玉清赶着车在庵外接他们,她扮成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只一双眼睛还是贼兮兮的转个不停,一见顾承,掩不住地笑眯眯道,“三爷精神头儿不错,我瞧着就快大好了,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您历了一趟劫,往后必定顺顺当当长命百岁!”
那便借她吉言罢,一行人就此上路。蒋钊仍旧策马,在前头开道。沈寰扶着顾承缓缓登车,他的右腿如今能吃点力,左腿还是难以站立。筋脉断了恐难再续,但只要人活着,希望就还在前方。她心里想着,天长日久她总能想到办法助他复原。
马蹄声不急不缓,向关外行去。回首眺望,再望不见熟悉的京城,渐渐地,又越过了直隶的界碑。
顾承掀开帘子,天边流云被霞光映照得璀璨夺目,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安心的枕在沈寰腿上。他知道,他们正向着那一轮初升的朝阳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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