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

114 番外五


    蒋钊独自一人回到白鹿山,只字不提这半年来发生的事。
    众人难免好奇,旁人尚且忍得住,他大嫂白音却是忍不住的。可问来问去,也只是得了他一句笑答,逢场作戏,露水姻缘。
    他摆一副浪子腔调,八个字交代一段情,举重若轻,无悲无喜,无怨无悔。
    大哥大嫂望着他兴叹,连蒋铎的幼子太极都已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做叔叔的依然形单影只,这可如何是好呢?每个人心头都没有答案。
    来到白鹿山的第十个年头,外面的世道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屹立近三百年的大魏朝大厦倾倒,结束在永平帝李烈手中。皇帝是白鹿山一干人等的仇雠,王朝终结,众人应当感到快慰。然而并没有,他们隐遁在朝廷势力不屑一顾的关外苦寒之地,关内的时局依然牵动每个人的思绪。平心而论,李烈做皇帝的十年间,算得上兢兢业业,克己勤勉。如同顾承早前对他的判断,不失为有中兴之主的理想和能为。奈何时不予我,单靠一个人终究无法力挽狂澜,腐朽的王朝积弊沉重,国力空虚,民不聊生。西北、西南起义军不断壮大,北方鲜卑人趁势攻下雁山,直捣京师。内忧外患两线作战,到底成为了压垮巨兽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听说皇帝死时,以发覆面,自缢在西苑太平山上,身旁放着他亲笔写就的遗书,一封告天下人的罪己诏。
    中原的百姓历经多年战乱,终于迎来和平年景。新的王朝为鲜卑人贺兰氏建立,定国号为大燕。鲜卑人与关外辽人修好,裂土封侯稳定东北边陲,关内关外不再是对抗的局面,封锁数十年的山海关城门亦随之敞开。
    春风再度白鹿山,辽王与太易阁主人交好,堪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听闻新帝在中原力主鲜卑人汉化,推广儒学,顾承夫妇欣慰之余,决定开设学堂,教授关外子弟圣贤经义。
    起初是顾承给孩子们授课,他的腿疾虽无大碍,但久坐久站皆会引发疼痛。沈寰于心不忍,蒋钊看在眼里,于是便有了新的营生,代替顾承,做学堂的教书先生。
    孩子们或纯真或调皮,倒是很磨练他的耐性。与之相处久了,慢慢地,他觉得自己也找到一份失而复得的安定宁静。
    和顾承不同,蒋钊没法像前者那样凭借自身修养和温良品性以德服众。但他有戒尺,有威仪,更有层出不穷整治顽童的精妙招数。不过那只是课上,下了学,他又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满面宽容,含笑看着孩子们嬉笑追逐。
    夹竹桃绚烂似霞,杨柳依依蔓过墙头,岁月其驰,胜在春光正好,画意盎然。
    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倏忽撞进视野。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脸盘生得很是清秀。他在替同学整理书本,码放整齐一一摆在桌面上。
    蒋钊记起,他是白鹿山一个佃户家的孩子,学名叫陆侠,还有个常被人唤起的小名,石头。
    他走近石头,问他在做什么。石头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关注自己,半晌面皮红了起来,垂下头去。
    “我在赚钱,说好帮赵泰、徐硕杰这帮人整理书本课桌,他们每月给我五钱银子。我需要钱,因为我娘有哮喘。”他抬头,眼仁漆黑,倒影出窗外成团的柳絮,“这个季节,我娘出不了门,地里的庄稼只能靠隔壁王婶子帮忙照看,我得还钱给人家,不能白让人家辛苦操劳。”
    细细的脖子梗着,说话时的样子透着倔强,小小年纪,知恩图报,很是朴实厚道。
    蒋钊笑笑,饶有兴味的问,“那你为什么不在家帮忙,还要上学堂来读书?”
    石头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回答,“我娘说了,不读书一辈子没出息,只能在地里侍弄庄家,她不希望我走她的老路……而且我爹也是个读书人,因为辽人征兵被掳了去,死在战场上,若不是爹爹去了,他本可以亲自教我的。”
    原来是寡母带着的一个幼子。他莫名觉得心口微酸,淡笑道,“即然这样,你们家今年的收成便自己留好罢,白鹿山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人都有难处,应该得到体谅。”
    石头注视他,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去年三爷就已免了我家该缴的钱粮,不光这么着,还出钱供我在学里读书。我家承三爷恩情太多,不能不知好歹舔着脸哭穷。我娘常跟我说,这世上没有人应该不计回报的帮衬我们,别人对我们好,我们要永远记得,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他年纪小,说得豪气干云,过后却又摸摸脖颈子,有些讪讪的,“让先生见笑了,其实我眼下根本没有能力报答,但我不是说大话,等将来罢,先生看着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三爷栽培我的恩德。”
    好个有骨气有志向的少年。他点点头,想着石头的话里传承了他母亲的教导,鬼使神差的,他对他说,“以后不要替人整理书本赚钱了,个人的事情应该个人自己完成。你母亲生病需要用药,镇上的药铺是太易阁名下的,我带你去抓些治哮喘的药材,回去给你母亲煎好服用。”
    石头大为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胡撸着他的头,笑道,“走罢,顺道送你回家,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好好读书,就是报答先生我最好的方法。”
    一路闲聊,他知道了不少石头母子相依为命的故事。其实也有些不解自己的行为,明明抓了药,可以不必再相送石头回家,可他步子就是没有停下,像是借着谈话未完的由头,徐徐地跟着他回到那一间甚为普通朴素的小门户。
    只是眼下那门前好不热闹!
    墙头上正扒着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门前还站着两个穿短褂儿的帮闲,边拍门边嚷嚷,“嫂子在里头忙呐?老半天了也不开开门,我们几个等不及可跳墙了啊,嫂子一人儿别害怕,我们这就来陪你。”
    另有人骑着墙大笑,“镇日在屋里头捂着,你以为自个儿是水仙花啊,水仙不开花,那可就成装蒜了!”
    一群人哄笑着往院子里扔碎瓦片,这架势瞧上去简直不成话。
    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此言当真不虚。
    蒋钊眉头皱起,再看石头已握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
    他问,“这群人是不是常来滋事?”
    石头满眼愤然,“不要脸的王八犊子,欺负我娘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着立时就要冲上去,但那伙人个个比他身强力壮,何惧一个伶仃少年。不过这回不用石头出手,蒋钊眨眼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将那一伙人全部撂倒在地。
    “快滚,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们!”石头看得激动,攥紧拳头挥舞,不免神狐假虎威了一句。原来先生不光书读得好,还有这样一手漂亮的功夫。
    他很羡慕也很钦佩,正想跟先生好好道谢,门哗啦一声开了,母亲在这个时候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菜刀,眼睛赤红,冒着熊熊怒火。
    蒋钊一回身,看见的是一个窈窕娇小的女人,粗衣素服,难掩俏丽。顺着衣裳往上看,她有一对昂然的眉眼,脖颈挺立如风中的荷叶杆儿。
    “娘,没事儿了,先生把那群人赶跑了,您别生气,”石头慌忙抱住母亲,夺过她手里的刀,“看再把您伤着,不值当的。”
    女人胸口起伏着,显然意难平。良久望着儿子,嘴角抽了抽,“没事了,是我不好,又让你看见这么不堪的一幕。”
    “娘说什么呢?这和您什么相干,儿子明白的,您千万别自责。”石头一阵哽咽,抱着母亲,心里既难过又愤慨。
    女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再多说。抬眼看看蒋钊,神情镇定下来,“这是学里的先生?多谢先生了,才刚小妇人失礼,让先生见笑。”她侧过身来,招呼一句,“寒舍简陋,先生若不嫌弃,请进来喝杯清茶罢。”
    气韵从容,有不卑不亢的端淑。不过蒋钊还是注意到了,她脸色苍白,喘息急促。想起她有哮喘,禁不得这样动怒情绪波动,他明快的道了一声好,迈步进了那间狭小的院子。
    她是清爽利落的一个人,光看屋子陈设就知道她和寻常农妇不同。清茶奉上,话也说得客气周到,除了感谢他今天的仗义相帮,还有请他日后严格督导石头课业。
    他都应下,见她始终不远不近的坐着,腰身挺拔,明白她客气里透着淡淡的的疏远,是不想有太多交集的意思。
    喝完茶,他便即起身告辞。石头送出门,依依不舍,半天建立起的情感,竟然抵得过很多人朝夕相处,也许这就是缘分罢。
    有触动,就会不知不觉留心。蒋钊渐渐打听出,石头的母亲姓文,有个贞静的名字叫芳晴。她是关内人,嫁了人才移居这里,丈夫死了七年,她独个儿养活孩子,日子可谓一步一个艰难。
    至此联系也就断了,文芳晴那日的眼神透露出,她并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也不需要旁人过多的关怀。她守着那间院子,如同守护着自己内心一片天地。谁都进不去,她自己也没想过要出来。
    可知道了蒋钊赠药一事,文芳晴犯了难。她素来痛快,想了一宿,天明告诉石头,这个人情儿咱们好歹得还。她没别的本事,只好请先生屈尊来家里用顿便饭。
    蒋钊是聪明人,能理解一个寡妇不愿沾染是非的想法儿。所以文氏主动相邀,他不免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他提着亲自买的鱼和蔬菜上门,和石头在屋里说话,心神耳意却时不时飘向隔壁的厨房。香气渐渐溢出来,小院里弥漫着朴实的人间烟火温暖。
    从头到尾,他的心都很安然,喝了一口鱼汤,倏忽间觉出有小时候的味道,很像当年母亲亲手烹调的。他愣神,神色茫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和母亲不一样,她盘着老派的,十分规矩的发髻,脸上写满了端庄,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心口跳了两跳,久经风霜的蒋二爷垂下目光,一反常态的闷头喝汤。碗底渐露,他竟然还未能想出一句称赞的话,只是略带腼腆的说着,味道很好,多谢。
    文芳晴淡淡笑着,比他快人快语得多,“先生对我们母子的照顾,我们一辈子记在心上。我能耐有限,也不知该如何回馈您,以后但凡先生有需要,就请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没有需求,或许有,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朦朦胧胧的,他觉得自己想尽一份心力给这对母子。于是送石头回家,帮忙修理漏水的房檐,顺道从市集上买新鲜的时蔬鸡鸭……最终的目的只是为去到那个小院,瞧一眼那挺秀的身姿,端然的眉眼。
    中秋前夕,白鹿山已进入一派深秋的萧瑟。蒋钊的心情也跟着落寞,因为多日不曾见到石头。他问别的孩子,大多摇头说不知,只有一个平日活分的少年,觑着他的面色小声回复,“他娘带着他搬家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走得干干净净,我听街面上议论,说是要躲开什么人……”
    他耳朵里嗡地一响,感觉自己三十年间,脑子还没有这么一团浆糊过。好容易静下心,慢慢想明白始末——文芳晴要躲开的人,分明就是他!
    可他没做过什么,甚至连话都没和她说过太多。但男人和女人之间,自有微妙的情绪,根本不需要借助语言。两个人的感觉是相对的,他进,她就在退。那么如果她没有不知所措,没有觉得心意波动,又何必急匆匆的躲开,这样明显的逃避他?
    蒋钊深深吐呐,一股抑制不住,又说不清楚的喜悦感涌上心头。他好似回到少年时代,一身毛燥一脸冲动,直奔镇子上,誓要打探出文氏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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