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阿狄丽娜

沈崇安勃然大怒地质问宋院长。
  “这是千千自己的决定。”宋院长没有怪罪他的态度，心平气和道：“她说愧于见你们。”
  两个男人颓然垮下。按照法规，当事人拘留期间除了律师，亲友均不可会见。也就是说，在法院开庭前，他们都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了。
  “院方的司法鉴定科已经对千女士做完了精神鉴定，结论还在讨论中，过段时间才能出来。”宋院长如是说。
  “依您看来，她的鉴定结果会是如何？”陆群飞定定地注视着他问道。
  “这不好说。”宋院长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能说她或有一定程度的心因性精神障碍。”
  陆群飞的大脑迅速提取出有关心因性精神障碍的定义。这是一组由于强烈或持久的社会心理因素直接作用而引起的功能性精神障碍，临床主要表现为与心理社会因素密切相关。
  “追朔千女士的身世，她从小由于父母离散，形成了性格内向，胆小怕事，不善表达自己，缺乏安全感的人格特征。这种人格最容易成为暴力事件的受害者。而一旦经历了暴力打击，对其所造成的创伤将比一般人更加严重。六年前的那起惨剧几乎摧毁了她的身心，她选择自杀正是由于遭受了急剧创伤后引起心理异常从而做出极端的自虐行为。虽最后她活了下来，但创伤后的心理障碍也一直伴随着她。这些年，她一直努力隐藏自己的过往，隐姓埋名，试图换一种身份重新开始。这却导致更严重的心理问题，那就是自我认知障碍。她越是想要积极面对生活，潜意识里就会越提醒她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她所努力的一切全都适得其反。她长期失眠，夜夜从噩梦惊醒。这是反复回忆创伤性体验的主要表现。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遭受创伤的经历和体验，如同电影里的“闪回”。当受害人以视频相要挟时，对她而言就犹如噩梦重现，但这一次的噩梦不是发生在梦中也不是发生在回想中，而是真实存在的。可以想象，这段时日她遭受了多大的精神折磨。当痛苦大到个体无法承受时，经过持久累积的负面情绪也会随之爆发。而受害人发布视频的行为就成了爆发的□□。我想千女士一定经历过一段反复说服自己不要做出冲动之举的过程，毕竟她天性纯良。但高度的精神刺激以及心脏创伤的复发让她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有证据表明，她在案发前服用了大量的心脏病药物。从医学心理学的角度看，生理和心理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器质性病变多可导致情绪紊乱和意志力消退。心脏病就是属于常见的心身疾病。简而言之，情绪不稳会造成心脏病发作，而心脏病发作又会加重情绪不稳以及行为失控。这二则互为因果。因而千女士做出如此过激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她说过事后会投案自首，说明她在持枪指向受害人时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其说她想杀死那个人，不如说她是想再次杀死自己。”
  宋院长的一袭话让沈崇安陷入无力感之中。一个医生甚至比他更了解她。她在他身旁，却离他很远，离另一个男人很近。
  陆群飞久久地蹙眉深思，这个神态一直保持到走出医院大楼。
  “这个案子虽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也不是没有可回旋的余地。”他冥思说道。
  沈崇安看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宋院长那番话不只是说给你我，也是绝佳的辩护词。”陆群飞道：“若能通过应激源诱发心理障碍导致行为失常的创伤作用机制打动陪审团和法官，胜算将大大提高。”
  沈崇安轻轻点点头，望向天空，冷冬的雾霭散落在他的双眸里。千千说愧于见他们大概还有另一层原因。他们的婚礼原定在今天举行，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此刻应该在爱丁堡的教堂里交换戒指。那枚粉色钻戒已经寻到了，它的主人却提前离场。
  “那种鬼地方可是乱得很？”沈崇安像对着空气发问。
  陆群飞正在斟酌准备一份关于当事人的神经衰弱，认知障碍以及生理疾病如何演化为失常行为的材料提供给律师参考，甚至想到申请以辩护人的身份当庭诉述。只是他身为案件牵连者又是执法人员，不具备法定辩护人的条件。
  沈崇安的问话让他半响才从思路里抽离出来，那种鬼地方自然是指千千现所在的看守所。
  “我会与里面的干警丁宁周至。律师应该已经到那里了，你让婧婧或佣人准备一些衣物送过去。”
  陆群飞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去胡想千千在里面可能吃到的苦头。他因定期对犯人做心理辅导，与看守所里的干警都熟识，向他们打个招呼重点关照千千不会是问题。
  沈崇安稍稍放松了些。他目前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律师反馈回来千千的情况。
  由于因恐吓罪做另案处理的方乒乓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而千千也坦白了持枪行凶的所有细节，警方在短时间内已收集到了充分的证据。千千被正式刑拘的第三日，警方便向社会发布了详细的案情通告。
  通告的发布即刻在国内国外的互联网上掀起了又一轮舆论风暴。关于对校园暴力的抨击，对受害者方乒乓咎由自取的痛斥，对法律公信力的质疑，以及为千千请愿的呼声淹没了网络。当地警局，检察院每日被数以千计的志愿者围满，他们走上街头，地铁，校园等公共场合以集会，□□，示威的方式呼吁抵制校园暴力，从轻处罚千千。所有大型媒体也纷纷发声，各自观点不一，从文章标题上可见一斑：
  《千千案民意调查，九成网友认为无罪》
  《千千案民意欲成正义》
  《千千案将促使我国尽快出台反校园暴力法》
  《公众人物犯法能不能成为从重处理的理由？》
  《从千千案看社会情绪失控》
  《千千案的定性符合法理法规》
  《民意具有非理性，不该动摇司法的公正》
  《反思千千案：公众人物更应该以身作则，而不是以身试法》
  ……
  刘律师陆续反馈来千千的现状。
  她在看守所里表现良好。每天按时起床按时睡觉，睡眠是靠安眠药辅助。为了防止自杀行为的发生，安眠药都是干警保管，在干警的监督下服用。她也能吃进东西了，虽然饭量很小，但饮食还算规律。她谨慎言行，每天除了审讯，多数时间里都是一个人独处发呆。她几乎不与人说话，与同寝室的犯人倒也没有过矛盾。她的情绪自始至终都很稳定，不哭也不闹，没有像其他第一次进看守所的犯人所表现出来的强烈不适感和焦虑感。她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得都有些不正常。怎么说呢，她就像个机器人，不悲不喜，麻木不仁。
  她嘱托律师请大家放心，她很好，这里每个人也都对她很好。她说她愿意呆在这里，这里比外面安全，她呆在这里才感到安心，这是她应该呆的地方。她每一次与律师会见开始都显得很平静，只有听到律师传达陆群飞和沈崇安的问候时才开始哭泣。她哭得也很压抑，不敢发出声音，只有眼泪不断地流淌。她说她对不起他们。她请律师告诉他们不要再为她耗费心思，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她会安心待审，服从法院的最终判决。
  警方先后对千千录了五次口供，每一份口供都一致，她只是如实招供，完全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检察院在千千进入看守所半个月后将她起诉至法院。检察机关起诉的罪名是故意杀人（未遂）罪。
  
  ☆、9
  经过中美两方律师的共同努力，陆群飞终于在起诉生效的第二日被允许以心理治疗师的身份对千千进行半个小时的短暂辅导。
  案发将近一个月后，他终于见到了她。她消瘦了许多，看守所里统一发放的号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圈。藏在长发下的那张苍白的脸庞形容憔悴，毫无生气。从干警带她进来直到落座，她一直勾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搁在桌面上的小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大人的责骂。
  一种悲戚之感从心底扩散开来，猝不及防地攻击了他的泪腺。他合上眼睛，压下这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流露的悲伤。
  千千半响听不到他的声音，她抬起眼帘，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眼里似有泪光。
  “群飞哥，你瘦了。”千千看着他，喃喃道。
  “你也瘦了。”陆群飞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糟糕？本来想化个妆，打扮漂亮些来见你。可是这里的警察把婧婧送来的化妆品和衣服都没收了，只留下几件贴身的衣物……真不想这样出现在你面前。”她沮丧地说道。
  “你依然很美。”陆群飞扬起嘴角道。
  “虽然知道你在安慰我，还是很开心。”千千莞尔一笑，很快像被什么吓到似的，又垂下头，绞起手指，“听说你因为我的关系也被调查了，可是会牵连到你？”
  “什么事也没有，不必担心。”陆群飞一句带过，转而问道：“可适应这里？”
  “嗯。”千千想也不想地点起了头，“这里挺好，比医院好。”
  “我们都在努力，很快你就自由了。”陆群飞故作轻松地说道。
  “群飞哥，你不用安慰我。故意杀人是很重的罪行。我也许要在这里呆上好几年了……但我不怕，真的。”千千睁着朦胧的眼睛望他，“也许等我出去，大家都已经忘记我了，忘记了这些事，我也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