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醉月卷

第15章


  濑田忠正独自一人站在四条大路正中央的月光下。
  「忠正大人,幸好您没事……」
  仲臣奔过去,却又暗吃一惊止步。
  因为他看到茫然呆立的忠正,双眼噙着泪光。
  「他走了……」
  忠正喃喃自语。
  「他终于走了……」
  忠正看到仲臣背后的晴明和博雅。
  「噢,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忠正有气无力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我的朋友,他走了……」
  忠正细声如此说。
  六
  忠正为了寻找传闻中的野兽,在京城大街上走着。
  独自一人。
  可借助的仅有月光。
  他走过朱雀大路、二条大路、三条大路,再走向四条大路。
  四条大路是藤原家文最初遭遇野兽的街道。
  忠正往西方走着走着,发现前方路中央蹲伏着一座小山般的东西。
  挨近一看,那东西蓦地站起。
  是一头比牛更巨大的老虎。
  老虎全身沐浴着月光,青光闪闪。
  它那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着忠正,喀一声张开下颚。
  锐利的长牙映着月光闪了一下。
  吼!
  老虎吼了一声,扑向忠正。
  忠正仰面朝天倒地。
  老虎将前肢搁在忠正的腹部,张开大嘴正要吞噬忠正时,却突然停止动阼。
  「原来是忠正……」
  不料,张开的虎口竟发出人的声音。
  「我差点吞噬掉我唯一的老朋友。」
  老虎挪开前肢。
  「你、你,是季孝吗?」忠正问。
  「是的。」
  老虎发出老朋友的声音答。
  「果然是你……」
  「忠正,你知道是我,所以才来的吗?」
  「我听说老虎朗诵了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我想,或许是你,所以来了。因为你以前很喜欢那首诗。万一不是你,就算我被老虎咬死,我也无所谓……」
  「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幸好现在的我具有人心,但有时我会失去人心,完全变成老虎。若是在失去人心时遇见你,我一定会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留。即使此刻,我体内的老虎心也在狂喊着很想吃掉你。有时,我会很想吃人肉,想得简直要发疯。我现在正是忍耐着嘴馋在和你说话。」
  「你以前救过我一条命。就算现在让你夺走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早已忘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患上时疫,正在生死关头,所幸你设法找了药送来给我……」
  「我只是从典药寮偷药给你而已。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人对我好……」
  「不,我当时只是很喜欢你的诗而已。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吟诵你作的诗吗……」
  「是吗?我都忘了。」
  「你怎么会变成老虎呢……」
  听了忠正这句话,老虎仰望着月亮,哀切地狂嗥了一声。
  七
  有一天,我发了高烧。
  全身烧得很难受。
  烧到我以为手脚骨头扭曲,甚至连头骨都歪了。
  而且身体痒得很,我用指甲抓痒,却无济于事。
  ——啊,如果这指甲再长一点。
  我这么想着,结果,指甲真的变长了,我用变长的指甲剔肉般地不停往全身搔抓,但依旧痒得很。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满身是血。却仍在搔痒。
  搔着搔着,手臂和腹部竟一根接一根长出毛来。
  那是兽毛。
  接着,背部喀地发出声响,脊骨歪了。手也开始变形。
  不知怎么回事,那种滋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在那之前,我活得很痛苦很痛苦,我一己的傲慢、一己的好胜,仇恨心和嫉妒心几乎令我发狂,但长出毛那时,我突然觉得很舒畅。
  我往前奔驰,奔进山野,然后,不知不觉中,我就沦落成这副见不得人的野兽模样。
  这也难怪。
  仔细想想,之前的我的心,虽然里在人体内,其实早就跟现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兽心没有两样。
  我变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模样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忠正啊,无论任何人,内心或多或少都隐藏着一头野兽呀。只不过我的兽心比别人多了一点而已。
  然而,变成老虎时,我也留下了不少人心。
  可是,肚子饿了时,我真的无计可施。
  最初是兔子。当我看到恰好出现在我眼前的兔子,我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理智。待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杀死了那只兔子,正在贪婪地啖噬兔子的血肉。
  对变成老虎的我来说,无论野鹿或山猪,都能轻而易举地猎捕。而且每次吞噬它们的血肉时,我自己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逐渐远离京城与人类,连心也逐渐变成野兽。
  不过,即使我再接近野兽,我也忘不了诗。
  有一天,我哼着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吟诵到「积日成七年」这句时,突然想起,我变成野兽后,已经是第七年了。
  于是,我回到京城。
  为什么?
  你不要笑我,因为即使我变成这种样子,我内心仍有一种情感在熊熊燃烧。
  有时诗情会滚滚涌出,令我无法遏抑。
  每逢这种时候,我便对着天空咆哮着诗。
  虽然我作的诗都不怎么样,但我也想在这世上留下几首作品。
  我想趁我还留有人心之际,向某人讲述我的诗,再让那人写下来。
  然而,当我回到京城,看到人时,我竟然忘了本来的目的,不但袭击了他们,更啖噬了他们的肉。
  我想,我大概已经无法如愿以偿在这世上留下我的诗,于是在月光下哭嚎,没想到,忠正啊,此时你恰好出现了。
  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念诗给你听,你帮我写下来好不好?
  你办得到吗?
  有没有笔?
  那你把我的鲜血当作墨汁写下来好了。
  你看,我就这样咬破我的手臂,让鲜血流出。
  你用笔蘸着我的鲜血,在你的衣袖,写下这首诗吧——
  拾得折剑头
  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
  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
  不然刺蛟虯
  缺落泥土中
  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
  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
  犹胜曲全钩
  拾得一把折断的剑头
  却不知这把剑头为何折断
  握着它时,它宛如青蛇尾
  宛如碧峰山顶仅有数寸之处
  难道这把剑头是用来斩鲸鲵的?
  或是用来刺大河里的蛟龙?
  如今刀刃缺了落在泥土中
  遭委弃无人肯收
  我个性愚笨又固执
  好刚强不好柔软
  但请勿轻视这把因过于笔直而折断的剑
  至少比虽弯曲却安全的钩来得好
  身为老虎的季孝吟诵完诗。
  「那么,别了。」
  继而站起身。
  「我很想再和你多聊一下,但是,我不知何时又会起虎心,到时候说不定会想吃掉你,所以……」
  季孝说完,吼了一声,随即踏着青白月光离去。
  这时,晴明和博雅、仲臣以及其他人刚好赶来。
  八
  「原来如此……」
  晴明说这话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凄凉的声音。
  是吟诵诗文的声音。
  今日北窗下
  自问何所为
  欣然得三友
  三友者为谁
  琴罢辄举酒
  酒罢辄吟诗
  今天在北窗下
  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再自答:得了三个朋友很高兴
  三个朋友又是谁呢?
  弹琴弹完了,马上举起酒杯
  酒喝完了,又马上吟起诗
  原来三个朋友即琴、酒、诗,看来身为老虎的季孝一面离去一面在吟诗。
  三友递相引
  循环无已时
  一弹惬中心
  一咏畅四肢
  犹恐中有间
  以酒弥缝之
  岂独吾拙好
  声音缓缓地渐行渐远。
  忠正倾耳静听那声音,泪流满面。
  「您为何哭泣呢?」博雅问。
  「那首诗,季孝现在吟的那首诗是……」
  「是白乐天的〈北窗三友〉吧?」晴明道。
  「是。」
  「刚才您说的那首季孝大人作的诗,其实也是白乐天的……」
  「正是白乐天的〈折剑头〉……」
  忠正的双眼簌簌落下豆大泪滴。
  「这么说来,季孝大人以为是自己作的那首诗……」博雅说。
  「大概是他在山中的时候,想起了白乐天的诗,结果误以为是自己作的吧……」
  「这……」
  折断的剑头,是季孝本身。
  他到底和什么搏斗而折断了自己呢?
  对方是巨大的鲸鲵吗?或是蛟龙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众人只听见吟诗声逐渐远去,逐渐变小。
  「我们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博雅说。
  「博雅,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第三者无法阻止当事人变成老虎。」
  「是吗……」
  「嗯。」
  「大概如此吧,晴明。可是,我现在……」
  「你现在怎么了?」
  「我总觉得很悲哀,晴明……」
  博雅以极为温柔的声音低声说。
  吟诗声在月光中益发远去,也益发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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