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61章


将来我的女儿看到我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是古人了。所以我只能现在就嘱她:我这里写的只是我个人的情感世界,我这么感受的我这么写了,不要以我的一面之辞论是非。感情只有甜与苦,没有是与非。我想把我妈妈教我的那句话送给我的孩子:她是你的妈妈,她孕育了你,并且爱你。 
  两年后的秋天,我又回到B市老榆堂住了一段时间,为的是让书在这里写完。 
  天气从早晨起就是阴郁的,这样的小雨会像前天一样要下一个白天和一个整夜的。老榆树依然静默地遮满窗户,无喜无怒,不受阴晴的影响,如寺庙里的释迦世尊,对人世的忧乐既不看也不闻。一场秋雨一场寒。大树的尖端先是黄了几个叶子,黄了的叶子也是鲜亮的。但它已经构成一个信号:入秋了。如同我掉了第一颗牙齿时身体并没有受到影响一样,而人生的阶段却因此而划开。今天的这场秋雨一下子把满树绿叶都打蔫了,使它整个的身躯同时进入了暮秋。 
  到本书临近完稿时,我们七十多人的大学同学中已有七分之一的人谢世。南口的林玉获知后发短信说:“使人悲叹,但树总是要落叶的,人如彭祖也不能永生。命运的转轮轮到哪棵大树落叶纷纷的时候,都无力回天。只有好好活着,尽力做片坚实点儿的树叶吧。”大厦将倾,每一代人都会烟灭。这是自然规律,我们只是无奈地尽量安详地去顺应它,“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悉疑!” 
  我的书总算写完了,费了我三年的时间。 
  三年来,我艰难地对我的人生历程做了一次巡礼,重新咀嚼一遍苦与甜、爱与恨、辛酸、快乐、希望和懊悔,重新和我爱的、爱我的、负我的、我负的人生活了一遍,也算不虚此生。我一生也做了不少错事,甚至劣行,本想在这本书里完成忏悔,但我没有勇气面对它,它让我心疼,所以本能地略去了。 
  该做的都做完了,“坐也布袋,行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布袋和尚负载了一辈子的布袋总算放下了,他这才明白,了却烦恼原来如此简单:“放下”,就没事了。 
  我将归于寂静。 
  可是,我立刻感到无所适从了。 
  我点支烟,在地上踱来踱去,感觉到巨大的空虚如同一个集团军悄悄地向我接近并包抄过来,我甚至听见他们“衔枚疾走”的声音,看见他们如幻如梦的身影,我觉得一阵战栗。 
  不,我不想进入死寂。 
  我好像要失去某种东西,好像正在向某种东西告别,我明白了,那叫生活。 
  这是我最后的留连,如同屈原在痛苦无着的时候下决心离开楚国一样,最后是“仆夫悲余马怀兮,踡局顾而不行”。   
  应该这么结尾(1)new   
  我好像还知道床在哪儿。我不能摔倒在地板上,定型那样一个丑陋的姿势会给别人留下嘲弄的口实或廉价的怜悯。我摸着床了,像一个装满什么的麻袋沉重地倒了下去。这一次我是仰卧的,试着完成一次我一生中从来无法完成的睡姿。我还来得及把双手放在小腹上合十,这样会显得安详。 
  我的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沉重得不能再思维。那一堆黑色的铅块渐渐地有些清晰,像是老式印刷厂印完报刊的活板铅字,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绝无缝隙,甚至连空格空行都被铅条铅块填满。有人把这块铅版连同木托端了起来,我毫无能力地听任他的摆布,沉重的趔趄,摇晃,蹒跚。到地方了,哗的一声闷响,铅版被整个地投入一个熔炉里。那原本排列有序读之成文的铅版,即刻散碎为互不相干的个体,任何两个挨着的单字已无法再组成句子,甚至组不成一个词汇。我的思维崩溃了。 
  熔炉的白炽的火舌吞噬了每一个铅字,把它们熔化了,熔成红色的铅水。我突然感到我的脑子的什么地方出现一个漏洞,那些火红的炽热的铅水从那个洞里倾泻而下,耀眼的红光如火山喷涌的熔岩,从恐怖的黑色裂缝中亮起夺目的殷红。我的整个身心受到一次轻微的却是强烈的震撼,迅即归于寂灭。 
  空白。 
  这一切之后,我觉得自己从空白中重又苏醒,我扶了一下床站了起来,解脱了一切沉重,感受到向所未有的轻松。这样的轻松我一生中只感受过三次:一次是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次是我拿到离婚证书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的时候,一次是我带着竺青登上东行列车的时候。但那时是精神的心理的,而这一次是连同质体的。我轻飘飘地站起来,像一团雾,一片云,我的脚踩不到实处。我的手在抚床的时候触到了一个物体,使我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熟悉的身材与熟悉的面孔,他是有点儿像我。 
  是的。你看这左臂上有一道至今犹存的划痕,是我七岁时给妈妈打酱油时在路上摔倒时划的;看这二脚趾,确实比别人长,我还曾发狠要把它剁去一截;看这面孔,也算端正呢,是我父亲的翻版,是我弟弟的重复,是我女儿的模型。 
  “你这辈子究竟做了点儿什么呢?你有些什么留恋和遗憾吗?”我想问问他。 
  他不回答,沉默,沉默如一尊雕像,又像是被谁扔下的一件穿废的衣服,穿衣服的人走了,只留下它无知无识地被遗弃在这里,毫无意义地等待着消灭。 
  我肃立着向这个身体凭吊。 
  这曾经摸过母亲乳房的手,这曾经在暗夜里为母亲哭泣的眼睛,这曾经让母亲怜惜得流泪的细胳臂,都不再有用了。它从尘埃中走来,再回归于尘土。 
  我伤感地拿起一块白纱蒙住了他的五官,直起身来,算是完成了与他的诀别。在我行将离开这屋子的时候,由不得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一切。那是他连接屋顶的书架,上边有《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古文观止》、唐宋诗词和外国名著,这些都不再有用了。那一摞日记本、笔记本,可以卖废纸了。还有这间屋的宣纸、墨汁、印泥,完成的未完成的和打算写画的,都不再需要他劳动了。那两只文鸟和鱼缸里惟一的一条小鱼,都不必他再为之操心了。这里的一切,连同这所房子,连同这个城市,以及太阳、月亮、春、夏、秋、冬,都与我无关了。对世界来说,我消失了,对我来说,世界消失了。并且是永远。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看了,走吧!”我回过头来,是母亲!她挽着我的胳膊,我立即忘掉了躺着的那个他,跟着母亲走去。天越来越亮,朝霞升起来,染红了天上的云彩。“卿云灿兮,绚烂烂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我想起了古诗《卿云歌》,又记不确切,想找本《古诗源》之类的书查一查,书都留在人间了。彩云里由隐渐显地响起了鼓乐笙歌,并且现出了两排仙女,我看见了仙女们簇拥的是少司命夫人。我离她们越来越近。有一个侍女从队伍里走出,向我走来。母亲说:“看,那是谁?”这时,少司命夫人慢慢转过身去,与她的队伍淡化、消失了。   
  应该这么结尾(2)new   
  “老师!”随着一声亦喜亦悲的呼唤,那个离群的少女向我跑来。我看见了,是竺青!本书来自www.sjwx.info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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