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热闹了三天三夜的管弦终于歇止，众仙叩拜后渐渐散去，诺大的琼观殿，只余淡淡酒香。
    林芝撤下最后一支烛火，略略直起腰来，觉得甚是疲累。她刚刚修得仙身，第一次侍宴就赶上了百年一次的全仙会。三天的新鲜、惊叹、欢喜过后，才知道仙人竟和凡人一样，也会感到劳累、落寞和寂寥。
    “累了吧？”长侍宫女玉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还好，虽然有点累，但大开眼界。紫玉仙的笛音、明玦仙的舞，还有洛冰仙的幻术……真是太精彩了！可惜我职分太低，只能在殿门口侍奉，不能好好看看。”
    “嗯，众仙的法术确实又精进不少，不过来来回回差不多也就是这些花样，都不及我第一次侍宴时……那时我也是站在门口迎接各路神仙。开宴后过了许久，爵已三献，忽然一位红发红裙的女仙腾云而来，速度奇快，从西天门的方向一瞬便至琼观殿，却并未落下，而是径直飘入。入门的一刹那，她低头看了我一眼，亮出了眉心闪耀的仙印。她的眼眸澄澈如清泉，柳眉纤纤入鬓，明丽的微笑就像火红的玫瑰一般绽放在唇角，一挥衣袖，花瓣旋舞，满殿馨香。她盈盈落在大殿正中的团簇牡丹台上，和着紫玉仙的笛声翩然起舞。起初是长袖舞，兼着控风术在周身卷起玫瑰花瓣的各式漩涡。忽然空气凝滞，所有花瓣定住，她袖间现出一柄长剑，乐声也骤然加速，明明是笛子所奏，却又夹杂着鼓点，似是一首战歌，隐隐有风雷之势。花瓣翩跹，飞速旋转，团团聚拢成朵朵玫瑰。伴着铿锵的一声鼓点，长剑正中一朵花心，那整朵花便弥散开来，涣然消失。鼓点密集，她的剑舞得就如同长袖一般，飒飒爽爽，飞扬灵动，赏心悦目，全无一点凛冽寒气。不到半刻钟，漫天花朵尽散，笛音重回柔婉主调。最后乐声减弱，长剑渐变透明，在莲花翻覆的掌姿下化作无数光点飞向四面八方……我只能看见她一个远远的背影，也不真切，因为总有攒动的身影挡着。舞虽毕，众仙却仍沉醉其中，竟无人想起喝彩……”
    “姐姐，如此精彩的舞，是哪位仙子……”林芝心下微动，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由心驰神往。
    “她……”玉瑶的思绪被她打断，愣了一下，忽然面露悲色。“你别问了，她是……不会再来了……”
    林芝的好奇心大炽，还要再问，玉瑶却摆摆手抽身离开了。
    可林芝却放不下。她想着偌大一座天宫，总会有人记得这位绝尘艳丽的仙子，于是明里暗里多方打听。宫女们、女官们、侍卫们，甚至公主们，她都问过了，大家纷纷缄默不语，表情哀戚，尤其五公主和七公主，竟堕下泪来，劝她莫要再问。
    直到失手弄脏了六公主的地履裙、被罚到薜萝宫织锦百年，她终于遇到了一位愿意告诉她那段往事的老宫女。
    “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又何必要问呢？”宫女吟霜理着云锦的手忽然停了，抬头看看殿外，月神的独角兽刚刚嘶鸣着飞过。
    “就算过去很久，大家还是没有忘记她吧？这样一位令所有人无法言说却铭记千年的仙子，我想知道她是谁。”
    “她……本是这天宫中最明丽的女子……
    “她身世成谜。大概八千年前吧，天地初开，天庭始建，人界尚是一片荒蛮。天帝还很年轻，为平定妖魔，经常游历人间。有一次重返天庭时，他怀抱了一个女婴。那婴孩神色安宁，惹人怜爱，眉间有一抹冰蓝色的水滴印记。天帝只说她仙姿奇高，身世可怜，望她得享仙龄，造福苍生。
    “天后听闻，便有些不悦。毕竟天女身份尊贵，血统不可混淆。奈何天帝坚持，几番斟酌下，只得折衷收她为义女，赐名素雪。后来女婴长成女童，天后惊异地发现她颖慧机敏，法术天成，短短百年便可独掌四时，尤其对水的操控力非同一般。她两百岁时曾与年龄长她一倍的水神之子游戏，将其困于水阵，作为上古五大主神之一的水神竟无法破解，一时引得天庭震动。
    “天帝抚掌大笑，赏赐珍宝无数，传谕素雪公主可协理一切天职。与天帝不同，天后一筹莫展。天帝儿女众多，日神、月神功力皆与素雪不相伯仲，天后优容贤德，断不会只因她法力奇高而心生龃龉。只是素雪公主来历不明，难免令她有些不安。不知天后进了多少次言，也不知帝后间起过多少次冲突，最终的结果还是折衷：天后同意素雪公主继续留在天庭，而天帝要亲手封印她的灵力。不过天帝终究是太偏爱这个女儿，并未全力封印，以‘天界初定，尚有战事，余力自保，以备不虞’为由，给素雪公主留了一般女仙的灵力。
    “素雪公主活泼俏皮，却从不逾矩，虽然荣宠万千，也并无骄奢倨傲之态。相反，她在天庭过得极其小心，礼数周全自不必说，难得是不滥用权力，却一心造福苍生，每每提出建议，都能获众仙首肯。大到治理天庭、惠泽人界、平妖除魔，小到姊妹烦恼、宫女受责、散仙修炼，她都尽力帮忙。不过平衡着越来越多的人际关系、应对越来越多的机心勾斗，应该也甚是辛苦吧，否则她也不会……
    “五千年前，天界遭逢大劫，妖魔攻破擎周门、轰倒南天门，直指玉楼殿。天帝亲自督战，八百神仙与上万妖魔大战七个周天，终获险胜。妖魔几乎被全歼，余者重伤遁世。仙界也折损大半，连天帝天后都受了伤，三位殿下和两位公主，以及火神、水神等三十余位主神正神阵亡。
    “为抗强敌，天帝解除了素雪公主的封印。多亏如此，她以一己之力纵十万水剑迎敌，争取时间让众仙疗伤，自己灵力透支，倒在胜利的凯歌中，几乎殒命，沉睡千年。
    “那千年间天庭风波不断。先是新晋火神、水神法力尚浅不甚得力，各神职递补更替也捉襟见肘，天帝努力平衡各方势力、指点主神修炼、拔擢散仙，甚为辛苦。之后御弟夺权不成被贬入人界，天帝的脾气也不似之前温和，猜疑日重，常动雷霆之怒，杀伐武断，人心惶惶。再后来月神旧伤复发失去仙身、天后失宠，天帝更是郁郁寡欢。
    “整顿了近千年，天界秩序重铸，素雪公主也苏醒过来。全仙宴重开之时，她端坐抚琴一曲，紫玉仙横笛相和。二人心意相通，曲意相投。天帝笑逐颜开，破例为鬼吏出身的紫玉仙抬了身份，任为冥使，又明谕冥神好生栽培。冥神知趣，当庭即收紫玉仙为义子。众仙暗传素雪公主与紫玉仙是一对璧人。
    “全仙会后不久，素雪公主就多次被袭。刺客虽未成功，公主也毫发无损，可天帝竟未深究，草草了事。素雪公主心灰意冷，不愿留在天庭，跪请下界。天帝自然不允。奈何她执意如此，天后和其他公主为她着想也劝天帝放她游历四间，休养玉体。众仙各怀心事，尽皆附和，天帝无奈，只得首肯。
    “素雪公主拜别帝后，不要送行，离开天庭时，只带了我一个宫女。我们趁夜悄行，一路隐身出了西天门，却仍是被月神感知。公主和月神十分要好，匆匆话别，泪落无声。
    “下界后的素雪公主，辗转各地悬壶济世，也暗暗动用法术扶危救难，度有缘之人。她以真心待人，从不计较得失，却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凡人成仙不易。有夙慧的半仙一看即知公主的上仙身份，妄图借着她的法力、权力一步登天者，几百年下来也不算少。我常为此愤愤不平，问她为何不处置这些败类，她只是忧虑地摇头。后来，更有被世人误认作妖女、要处以火刑之类的恶事，公主对人界，也渐渐灰心。
    “其实我知道，她灰心是因为怜悯那些凡人，也怜悯上界仙人。无论是谁，都不免要卷入勾心斗角的漩涡，浮沉万载，轮回千世，永生放不下执念，可怜可叹，可悲可笑。
    “尝尽人情冷暖，看遍世态炎凉的公主性子大改，不愿回天庭，也不愿留在人间，就和沦落人间、久别重逢的月神一起，带着不同时期救下的可怜人们来到天地相接的通衢山隐居起来。那些凡人、半仙或是小仙，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山顶住着一位仙人，遥遥地守护着他们。无论是有生死轮回的凡人，还是得到了永生的仙人，都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刚到通衢，月神就不辞而别。公主又落了单。她常寂寞地独立翱台，俯瞰山河，也温和地守望她的子民。日升月落，四时变换，岁月从容。除非天有异象降灾于世，平时她极少施展法力。虽然我们都知道她的法力已经恢复，不仅是恢复，而且日益精进，早已臻于化境，恐怕与天帝也在伯仲之间，可她却仍是那个温婉善良、与世无争的素雪公主，连风雨都不屏蔽，也不设结界。
    “有时她弹着琴，雪落在她颀白的手指，小鹿卧在她脚边，淘气的松鼠则跳到桌上塞满满一嘴的瓜子。她笑着对我说，回屋去吧，外面冷。其实仙人应该是不为时气所伤的，即便是我这样的小仙，也不必担心会冻到。她却仍是那样温柔地嘱咐，不止一次。
    “我问她，既然冷是那么痛苦的感觉，为什么不令四季如春，免却世人的痛苦。她说痛苦是一种修习，况且她觉得痛苦和快乐一样，是上苍的馈赠。麻木才是最难熬的。
    “那些年天庭一切稳定，河清海晏，井然有序。帝后安好，月神已走，公主便很少回去，连全仙宴都不是每次出席。渐渐的，被遗忘在闲置的角落。
    “不过还是有几位仙人记挂着她，不时来探望。比如紫玉仙、玄穆仙、风神、新晋水神，还有大王子、五公主、七公主……
    “紫玉仙如光风霁月，虽掌生死寿数，却无半点戾气和邪心。他常著紫衣，御风而来，人未到，笛声先至，翩然而降，温润如玉。虽然时光荏苒，展眼千年，他早已不是当年头角峥嵘的少年，公主也不再是天真活泼的少女，但二人仍保持着最初的情感，兄妹相称，以乐会友。
    “或者说，是素雪公主不愿更进一步，紫玉仙也拗不过她吧。
    “那一夜紫玉仙大胆表白，可公主只说‘心如止水，此生无缘’。他听后面不改色，起身行礼，但求最后一曲，言此后必当放手，再无牵念。于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全仙会，素雪公主一袭红衣剑舞，艳冠琼楼，紫玉仙笛鼓和鸣，技惊四座。
    “会后，天帝曾召冥神、紫玉仙和素雪公主单独觐见。寒暄过后，赐婚之语尚未言出，紫玉仙忽然跪地伏拜，请准修习孤冥决。天帝蹙眉，劝之再三。他竟直言曾有心爱之人，奈何此生无缘，立志终生不娶，否则横死身灭，魂飞魄散。如此厉言，如此决绝，冥神和天帝皆不可强，只得允准。
    “公主心有不忍，垂泪追至殿外。紫玉仙却纵身远走，直入冥界。公主无奈，只得作罢。
    “重回通衢山，我们却发现净土已沦为地狱。原来千百年间，通衢桃源之名日盛，人多来投，休养生息，子孙繁衍，已有国中国之势。可凡人毕竟愚钝，衣食无忧便思权欲。更有叵测之徒横出，蛊惑众人，征伐邻县，乃至主国亡国、皇室族灭。于是邻国结盟，联军齐出，血洗通衢。那些并未参与夺权征伐的通衢人、那些原本善良淳朴的苦命人，以及仙根深种的半仙，还有已得仙身跳脱轮回的成仙，眼见大军压境，虽然誓死抵抗，奈何天下齐诛，无辜枉死。联军不仅屠戮人、仙，还迷行火焚之术，将一座巍峨高山方圆数千里燃烧，连动物、草木都没有放过。
    “公主一向不过问人间事，只希望辟一方净土，护良民周全。可事与愿违，反平添战事，涂炭生灵。展望万里河山展眼化作焦土，草木成灰，残尸遍野，公主急怒攻心，竟运尽元神，直击地脉，将通衢山夷为平地。但她低估了自己的法力，一掌挥下，不仅通衢隳倒，化作尘埃，还波及中土十国，造成人间浩劫。
    “通衢山本是天柱，轰然崩塌，天庭震动。天帝遣灵提神下界查看，只见人间一片荒芜，存活者百里无一。
    “公主随灵提神返回天庭，素衣素裙跪于殿前，垂泪请死。虽然她无意间铸成大错，但天帝见她法力全无，仙身已失，憔悴支离，却也不忍处死。
    “天帝纵然有心庇护，也终归要给三界一个交代，于是将公主打入人间，任其自生自灭。
    “一千余年过去，没有人知道素雪公主魂归何处。紫玉仙虽掌冥界，但他灰心绝情，想也不会留意探知吧……”
    吟霜的目光停驻在苍茫天际。朗月繁星，缀在藏青色的天穹，那天鹅绒般静谧又和暖的风，伴着渺远的弦歌箫管，诉说着亘古不变的岁月。
    泪已干涸，吟霜的眼窝深陷。其实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因为太久没有如此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恍若隔世的仙子、那段风云骤变的往事。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
    事实上，她确实忘记了许多细节。因为公主在法力耗尽之后用仅存的咒术对她下了忘字诀。
    可她怎么能全都忘却呢？那个独立翱台、担风袖月、俯瞰众生的女子，那个翩跹灵动、神采飞扬、剑心火舞的女子，那个泪尽平芜、泣血挥掌、摧枯拉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