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是条蛇

23 山中岁月(一)


永泰二十一年九月,储君叶昭和违抗圣命,私自外出,下落不明。帝惊怒之下,一病不起。国事均数移交给齐国公主叶英和。永泰帝病重,多日不朝,除了罗贵妃母女,其余人等竟无一人能见皇帝一面。
    九月初八,齐国公主以护卫储君不利为由,责令有司押解骠骑将军秦铮回京。
    二十三日,中书令王老大人率领重臣于朝廷之上发难,齐国公主恼羞成怒,为泄私愤,先是假传圣旨召令英国公入宫,以毒酒鸠杀。而后下令将秦、王两家官员悉数革职,全家逮捕入狱,听候发落。
    王家大宅内一片兵荒马乱,叶英和派来传旨的宦官带着大批的官兵将整座宅邸围的水泄不通。
    王昇跪在中堂外,扯着王老大人的袖子,怎么也不肯离去:“父亲,当日夺嫡站队的时候,是儿子不顾家中反对,一意决定跟随东宫,现在家族因我而遭难,我不能把您一个人丢下,儿子要留下来陪着您!”
    王老大人心疼的拍了拍王昇:“儿子,你记住,你是王家未来的家主,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只要你活着,咱们王家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你做的没错。和齐国公主比起来,东宫是位合格的君主。如今,陛下被罗贵妃控制,东宫又下落不明。朝局纷乱,宫中妖孽横行,污浊不堪。爹看不得跟着陛下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被这群逆贼糟蹋。”
    王老大人拽着王昇的衣襟,把他推进了柜子后面的地道里:“死容易,活着更难。爹老了,扛不动军刀了,把容易的事让给爹去做吧!”
    沉重的铁门缓缓关上,空旷的地道中回荡着王老尚书最后的话语:“去找到储君,去替父亲开创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把我们的江山,从罗氏那个前朝妖孽中夺回来!”
    王昇后退两步,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用袖子抹干眼泪,顺着地道快速跑了出去。
    叶昭和又一次深深的陷入了噩梦之中,幽暗和恐惧紧紧的抓住了她,让她深陷在梦的泥沼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整座偏殿被巨大的痛苦和尖锐的恨意所笼罩。初唐难受的趴在地上直哼哼,麒麟本是祥瑞的神兽,对阴暗属性的东西最为敏感。
    这痛苦太过尖锐,直接传到了羲乐的脑海中。他施了个法术,瞬间来到叶昭和的床前。
    床上的叶昭和双眼紧闭,眼睑下泛出一片乌青,秀眉不安的蹙起,额角处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正陷入在深深的梦魇之中。
    羲乐见状,顾不得许多,他以手做刀,划破中指,把手指凑近叶昭和的唇边。蕴含上古神力的神血慢慢流进叶昭和的嘴中,几息过后,她神奇的平静了下来。
    叶昭和缓缓的睁开眼睛,黑暗中羲乐俊美的侧颜清晰可见。
    羲乐为她斟上一盏茶,橘黄色的烛火把天青色的茶盏也染上了一抹暖意:“没事了,只是个噩梦。”
    羲乐为叶昭和掖好被角,转身想要离去,身后一只怯生生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口。
    叶昭和眸中泛出水光,像只可怜兮兮的猫:“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
    空气中流淌着莫名的情愫,这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不动。神在御座之前打了个盹,转瞬之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羲乐看着叶昭和,他面前的这个姑娘,英气秀美,眼神坚毅而脆弱。眸中满是水光,像极了一只易碎的陶瓷娃娃。脆弱而坚强。
    心房被一支软剑猝不及防的击中,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瞬间塌陷了下去,他听到万年冰封的长河破冰而出,在暗夜之中缓缓流淌。
    他的心蓦然柔软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合衣躺在床的外侧。
    抬头是羲乐干净的下颚,鼻翼边传来他身上特有的香气,叶昭和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沉沉陷入了梦乡。
    须弥山隔绝了人间的俗世纷扰,养伤的日子过得悠闲而惬意。叶昭和懒洋洋的躺在梨树下的贵妃榻上,怀中抱着热乎乎的初唐团子,偶尔有粉色的花瓣落到她的肩上。
    叶昭和闭着眼睛,静静的享受着这安静的午后。
    此时此刻,她收起了自己的利爪,像只鸵鸟,只愿意把头深深的埋在这须弥山中,再不问世事。
    心上的情伤太过深痛,午夜梦回,都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强迫自己忘记过去。
    忘掉自己,不问过去也不论未来,只愿意终生待在这须弥山中。看庭前花开,听林中风落。
    一个黑影从上方投下,遮住了大片的日光。
    叶昭和不情愿的睁开眼睛,正对上羲乐那双无悲无喜的金色竖瞳。
    面前的羲乐神情严肃,她微微一愣:“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基本了解了羲乐的身份,身怀无上神通,住在山顶,又养了只通灵的坐骑——大概是哪家的修道高人吧!
    不过这么多年来,赵国修仙的门派这么多,也没听说过有须弥山这个山头。
    可能是其他国家的。
    叶昭和趁机偷瞄了羲乐两眼,不想啊。除了我赵国,哪里的风水养的出这样水灵灵的美人——连天地都能比了下去。
    羲乐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叶昭和心下大奇:“连你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能帮上什么忙?”
    羲乐不答,从垂下的长袖中抽出一幅卷轴。
    是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黑发利落的盘在脑后,用三根凤簪固定住,一身胡服装束,青衣外罩了一件软甲。
    叶昭和看到的却是,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新画上去的。羲乐画了别的女人的画像,拿给我看是几个意思?
    未等她开口,就听得羲乐问道;“昭和,你见过画像上的这个姑娘吗?”
    叶昭和摇了摇头,表示她从来没有见过画像上的人。
    看着羲乐面上难掩的失落,叶昭和半是好奇半是求证的问道:“这个,是你心爱的姑娘吗?”
    羲乐小心的卷起画像:“画像上的人叫玄女,是我的旧友。她失踪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她。”
    叶昭和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涩,谁会闲着没事满世界找自己多年不见朋友,还是异性朋友,说没鬼才怪!现在年轻的小情侣们最喜欢背后拉着小手,当面来一句: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叶昭和心中认定,玄女肯定是羲乐离家出走的恋人,至少也是前任。
    “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羲乐微微摇头,他看着远处隐藏在梨花海子中,只露出一角的神宫,轻声说道:“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原本就没剩下多少希望,只是这里曾经是玄女旧居,我心里还是隐秘的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羲乐唇角扯起一抹无奈的轻笑:“现在,这个世间,只剩下我自己了。”说完,他一甩长袖,沿着花间的小径向梨园外走去。
    他脊背挺直,广袖随风轻扬,似是巍峨山岳,孤独屹立,亘古不倒。
    叶昭和抬手摸摸湿润的眼眶,楠楠自语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会这么难过?”
    说着,她抱起团成一团的初唐:“我记得这里埋着一坛上好的梨花酿,咱们挖出来尝尝怎么样?”
    被举起来的白团子嗷呜一声,白色的小尾巴在两条后腿之间欢快的抖动着。
    “好啊,我只喝过冰糖雪梨,还从来没有喝过梨花酿。”
    初唐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精致的铁锹,讨好着凑到叶昭和眼前。叶昭和轻笑一声,伸出芊芊玉指用力一点它白色的小脑袋:“鬼灵精。”
    说着,拿过了铁锹,向梨园深处走去,白毛小奶狗初唐乐颠颠的跟在她身后。
    初唐对叶昭和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从叶昭和来的第一天开始,它就果断的抛弃了自己的君上羲乐,整天跟在叶昭和身边晃悠。它甚至还在半夜三更爬上了叶昭和的床,结果……被叶昭和一脚给踹下来了。
    好几次初唐都翘着尾巴直接从羲乐脚边跑开——去找叶昭和去了。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原主羲乐。这下连羲乐都忍不住纳闷,一个凡人女子怎么能把灵兽麒麟迷得神魂颠倒的?难道是初唐思春了?
    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奶狗?发情了!!??骗鬼还差不多。
    叶昭和径直来到一颗高大的梨花树下,雪白的梨花绕满枝头,银光四散,熠熠生辉,高大的梨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叶昭和单膝跪下,拨开树下的一处杂草和瓦砾,拿起铁锹小心的挖了起来。不多时,从挖出的土坑里抱出来一个通体暗红的酒坛。
    看到坛身中间那一圈圈流光溢彩的云纹,初唐眯着狐狸眼,兴奋的连着叫了好几声:“五彩琉璃瓶,那可是上古天神留下的神器,好东西啊!”
    清冽甘醇的酒香扑面而来,直直荡涤到心谷。叶昭和随手倒上两杯,一杯端到初唐面前,另一杯留给了自己。
    酒香醇厚而浓烈,叶昭和很快把酒盏换成了酒坛,她单手拎起酒坛,一仰而尽,浓烈辛辣的酒意划过喉头,冲上了大脑。
    叶昭和眼色迷离,她迷迷糊糊的把手中的酒坛扔到一边,向前急走了两步,而后甩开长袖,摆出了个起舞的手势。
    她像是要借着酒意,发泄出郁积在心中多日的愁苦,纤腰轻扭,长袖如风舞动,像是夜空中最绚烂的那抹烟花,把自己一生的光彩都在瞬间绽放出来。
    不远处的羲乐看到眼前的美景,情不自禁的拿出自己的碧玉笛,应和起叶昭和的舞步。
    时而笛声高亢,舞步如龙蛇临世,时而泉声幽咽,纤腰掌中握,美人半遮面。
    每一步都配合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方才一曲完毕,叶昭和就软塌塌的倒了下去,羲乐赶忙滑到她身侧,把她纳入怀中。
    白皙的脸庞上染上一片绯云,鼻翼上挂着亮晶晶的细小汗珠。
    羲乐两指按住叶昭和的脉搏,随即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喝醉了。他摇摇头,打横抱起叶昭和,转身向神宫走去。
    白色的云纹锦袍拖曳在地上,点点灵力沾染在花草上,发出淡蓝色的星光,如浩然星海,瑰丽无边。
    四周尽是刺骨的寒意,叶昭和冻得打哆嗦,拼命的向着前方那一点微弱的光源挤过去。
    掌心下触手温软,浓浓的暖意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叶昭和满足的蹭了蹭,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
    羲乐感到身边突然压上来一个温软的躯体,他本能的想推开来人,却发现自己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束缚着,而自己体内的灵力,懒洋洋的在丹田处窝着,非但不服从命令对抗侵犯的来敌,反而试探着和它纠缠了起来,亲昵的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羲乐很快的就察觉到了这股陌生力量的主人——玄女。
    缥缈空灵的歌声从寂空中传来,像是母亲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孤独疲惫的心灵,羲乐挣扎了良久,终是熬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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