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100章


当初,他们有爱的时候,是那么美。几十年不见,过去那么美的爱情,又变成了他和其他人生儿育女的过程,狼狗伴随着他小孙女警惕的眼睛,难道爱情就那样脆弱,那样短暂,那样虚幻?她祖母为什么几十年没有结婚?难道女人就该坚守爱情?而且,坚守的还是并不存在的爱情?就像倩雯,尽管丈夫没有了生育能力,还要活着守寡,和他紧紧地拴在一起?倩雯的守寡,是因为残酷的战争,但祖母梅娅雯几十年的守寡,又是谁夺去了她一个个应该拥有的丈夫?小莲想得很痛心。她把他的手臂挽得很紧。他们在街边的人群中缓缓而行,眼前晃过游梦般的人影,似乎流淌着触手可及的虚幻人生。他爱意涟涟地安慰小莲,不要那么伤心。来来往往的人流,谁也不会关心你心灵的痛楚,你为什么要哭给他们看呢?……今天,我们虽然没有见到独眼龙,也许,这就是一种最好的见面。……他用拒绝见面,告诉了我们,不要再去碰别人的家庭,触摸它们——深埋心里的敏感的爱情神经。独眼龙现在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当年,他那么轰轰烈烈的人生,多么惊天动地!现在,连见见自己能够见到的心爱的人……送回来的礼物,那点力量和愿望,都没有了。这是何等令人伤心!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无论多么轰动荣耀,都要走到这样寂寞的黄昏。什么才是生命中永不衰败的向日葵,也许,就是我们面前的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江。 
  “你这算什么安慰啊!” 
  小莲抬起头,对他翻了翻油亮的眼珠,怅然地感叹了一声。“丁冬”一声,她把手中那枚玉兰色发夹,扔在滨江马路的水泥地上,翻滚了几下,就停住了,阳光映照着,闪亮出一种光晕,一种晶莹。子庄的心一颤,他感到了一阵透彻心骨的爱与美的冰冷。 
  他们难堪地望着,难道……这就是那散落一地的爱情? 
  他深深叹了口气,弯下腰,拾起发夹。好像无论如何也无法拾起祖母和独眼龙一起走过的,充满爱情、友谊,却没有生理交融的人生。 
  “带上吧,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用哩!” 
  子庄拾起地上的发夹,交给小莲。 
  “要不,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买一根?” 
  “好哩!” 
  可是,此刻,他们的玩笑话,怎么也幽默不起来。 
  他们不知不觉来到大江的面前。那是宽阔的两条大江的汇合处。遥远的那座城市的大码头,好像浮在浩荡的江面上,露出淡雅稀疏的远影。江边,或对岸,停靠着一艘艘巨轮。春潮来临,江水浩荡,滔滔奔涌,冲击着岸边的轮船。对岸的楼房远山,看起来那样渺小。长满绿树紫荆花的河岸,是修剪得十分整洁的江滨花园。巨浪冲击着的沙滩上,捕鱼的老人,在奋力张开阔大的渔网。巨大的礁石,挺立岸边。滚滚江面,无比宽阔,远山山脊,在长空中勾勒出一笔灰蒙优雅的图案。从江岸望上去,水面、远山和天空,一片浑茫苍远。大江奔腾汇合,江水减去了来自遥远山峦的浑黄,一浪一浪的波涛,像硕大无朋的沸腾的绸缎,远远的,波浪很小,汹涌到他们脚下,看起来又是那样急迫匆忙。他们坐的渡船,在滚滚江面上,慢慢向上游的大码头开去。头顶高朗的天空,渡船破浪航行。突然,遥远的大码头上,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旗帜如林,人声鼎沸。高高的码头,呼喊声、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码头下的江岸,停靠着一艘艘过时的军舰。军舰上,整齐地站着美国水兵,还有穿着抗战国军军装的军人,望去好像进入了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年代。怎么还有美国军舰和海军?原来,那里正在拍摄电影,正是那个北方导演,在拍摄《云雨江南》中的一个重要片段,勇猛的大江侠客独眼龙,和美国总统的 
  保镖打擂比武。编剧和制片人,正是到他们一起进修过电影艺术的那座城市里去,找到了北方导演和法国电影投资商夏洛克的倩雯。 
  经过艰难有序的运作,即将轰动世界的电影大片《云雨江南》,终于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投资开拍了! 
  “要不要……上岸去,告诉倩雯和北方导演,他们……使用的剧本究竟是谁的创作?说不定,还是倩雯,剽窃了你的剧本哩。” 
  小莲很内行,也很小心地问。 
  “不必要了,不必要了。让他们去拍吧!无论谁的剧本,拍摄出来总是好事!可是,我心中的那部《云雨江南》,无论作为哲学,作为小说,作为电影剧本,谁也无法剽窃!它在我的心中,变换着主人公离奇的人生和命运。” 
  他们的船,还在继续前进。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码头和江面,大江南岸,小小的,远看像直立水中鹅蛋一样的礁石上,两个扎丁丁猫的小女孩,大约六七岁吧,坐在水边玩水。她们光溜的小脚板,拍打着温暖的春江水。她们的小手,撩起水珠,洒向行船的江面。水花点点,反射着斑斓的阳光,像晶莹的花朵,映照着姑娘天真无瑕的脸庞。姑娘把裤腿挽得很高,穿着粉红色的春天的衣裳,如两朵桃花花瓣,点缀在古老的礁石上。望着小女孩赤脚玩水的身影,他紧握了小莲的手。小莲靠在他的肩头。他看见她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他轻轻理了小莲的头发,告诉她: 
  “那就是当年的独眼龙,从江岸的小船上跳下去,救起你那年轻的祖母……娅雯跳江自杀的地方!” 
  小莲乜着眼睛,没有说话。她紧紧把祖母拿给她,叫她去寻找独眼龙的那枚玉兰色发夹,握在手中。优雅的眼帘,轻轻一闭,黝黑的睫毛丛中,倏地涌出一滴泪来: 
  “不跳江了,我们要好好活着。” 
  说完,他们靠得更近更紧了。 
  浩荡的江风,飒爽吹来。旗帜如林的码头上,打擂台的人群中,发出的吼叫声,锣鼓声,一浪盖一浪。身穿白色武术服的拳师,那是当年独眼龙的身影,身轻如燕,丽日蓝天下,一个回合,接着一个回合。腾飞如剪,跳跃如旋。 
  那是未来电影中,大江武士独眼龙的身影,敏捷而优雅。 
  那些已过去的历史烟云,又这样以电影的名义,在这个浩荡江边的历史码头上,艺术地再现了。他们不知怎样去面对。参与其中,还是游走于他们之外。望千年半岛古城,山清水秀,千帆待发。生意盎然,春暖花开。他却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他的哲学,他的艺术,正在他寻找和经历的现实与历史时空错乱中,浆成一团,又渐渐飘去。飘得那么沉重,那么渺远,像大江的上空,那朵时走时停的云。电影艺术研究院,已没有必要再去进修了。椅子形山岭的月光,红池坝军营的碉堡,白帝城烟雨中的“托孤堂”,尤其是……倩雯在他们爱情的风雨中,苍然离去。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觉得写不写电影,拍不拍一部轰动全球的世界大片《云雨江南》,对他的生命来说,都不是很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缠绕在他心灵中,埋藏得很深的疑问和情结,还没有展开。那就是,他自己的身世,他家族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现在,谁还有心思去寻找枪杀在悬崖下沙滩刑场的地下党大叛徒谭纪年呢?他被捕的那个山中古镇,现在是不是还有油菜花开?通往大江终年碧绿的溪流,还是不是当年的模样?叛徒妻子梅娅雯,叛徒儿子谭永年,难道他们……经过那次到北京寻找商人革命者淄芸的打击,心灰意冷,真把给了他们几十年不幸与屈辱的谭纪年,彻底忘却了么?他想,是不是还该向那个沉沦了的叛徒生命走去?去触摸也许不仅仅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荣耀、背叛、痛苦与自尊?娅雯是不是真把他们都统统忘掉?难道她唱诵《圣经》的咿呀之声,也像她儿子谭永年的房地产公司一样,在平静中经营,没有了一丝心灵的回声?永年和他的情人小吕,难道真会断绝了关系?她祖母已风烛残年,在遥远的省城,由谁搀扶年迈的她,去教堂念经?子庄和小莲明明告诉他们,几十年前消失了的商人革命者严淄芸的下落,有了线索,为什么不去把他接回到他们真实的生活中来?有意回避,还是他们那几十年的思念,全是假象?真真假假,至少应该去求证一下才对啊!……他还在这一连串没有过去,也无法过去的历史人生中寻找答案。他知道这些答案,不可能有一个绝对的完美。并不像受到失足怀孕打击困扰的小莲所怀疑的那样,这个世界,我们究竟该不该来走一遭?他分明觉得北方导演和小莲、倩雯都有心灵和肉体的联系。小莲明明是在北方导演网上选秀《云雨江南》女主角之前,就已经认识。北方导演老早就对他说过,江南烟雨,如诗如画。雨丝中的小黄瓜又鲜又嫩。那时,北方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淄芸,曾经在江南烟雨中和小莲的祖母娅雯,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那就是宿命!世上许多事情的发生,冥冥之中已安排好了。难道我们真是上帝手中玩来玩去的木偶?北方导演曾不止一次到大江两岸为拍摄新片选景。那时,他还不知道子庄正在构思《云雨江南》。他带摄制组应邀拍摄《大江之春》旅游风光记录片,到小莲家乡那座椅子形山岭上,认识了小莲的亲生父母。秋日。午后。细雨蒙蒙。穿了淡红花衣的小莲,顶了一张金黄的手绢,高挑的个儿,细柳一样,带着羞涩站在小镇东头的大柳树下,翻盖着背篼,卖细嫩的小黄瓜。饥肠辘辘的北方导演,远远地冲小莲而去,没有问价钱,抓起一根带刺的黄瓜,大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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