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105章


他分明感到,那晚阁楼上的月光中,他和小莲摇动扭动的身影,把各自的骨头摇散了敲碎了,冲到沙滩上、河滩上。小时,他常感恐怖的人体骨头,现在,怎么轮到了他和小莲共同拥有,而且,现在好像就只剩下那些骨头。他想告诉谭纪年的妻子和儿子,这些骨头现在还在。他想告诉倩雯,她名义上的父亲,瞎子舅舅彭泗海,还没有死,还在山中古镇敲唱竹琴。他们当年的秘密据点,还有青光眼老人,在茶楼上悠远地歌唱。他想沿街而行,穿过小镇,蜿蜒而上,沿着那条清清溪流,进入山中,顺着当年小莲祖母和独眼龙用小船载了谭纪年的尸体,运到谭家岭上去埋葬的那条水路,进山,去寻找谭家岭上的那片惨淡的月光。……月影迷离,万籁俱寂。独眼龙手中的大桡扁,有节奏地在墨绿的清水中滑动,发出清亮的声响。把那首送葬的挽歌,纺织得缠绵悠长,伴随大叛徒罪恶的灵魂,寂寞地还乡。 
  两岸青山无语,一路月光凄凉。当晚,谭家岭半山腰清泉边,月光如水。独眼龙用篾席裹了谭纪年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清泉边。他带着铁铲,很快地掀开泉边坡上的紫色泥土,挖了一个深坑。正当他要把裹着尸体的长长篾席筒,推进坟坑的时候,高挑肃穆,一身黑衣的盘发女子,梅娅雯,圆脸如月,素手如葱,沿着山道,轻轻走来,缓缓蹲下,牵开篾席一角,露出大叛徒谭纪年那颗头发散乱、络腮胡茂密,泥土血水混凝不分的壮硕脑袋。她没有哭。映进泉水的面影,月光一样清冷。高大的独眼龙,立在离她不远的新坟头,看着她用白布蘸了泉水,把泥血糊糊的头颅,洗出了一片惨白,在他额上那块隐约的疤痕上,重重地擦了几下。然后,从身上取了当初纪年留在南岸牛奶的那把剃须刀,把他蓬乱的胡须剃掉,理了理他那怎么也理不顺的头发,然后,轻轻牵过篾席盖上,缓缓站起来,和独眼龙一起,慢慢地把长筒的篾席,推进坟坑。独眼龙的力气可真大啊!三下五除二!很快把新土填平。祖母那时还很年轻,不满二十一,一头青丝像乌云,像瀑布,月光下闪着银辉。她头上别着纪年买给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那枚玉兰色发夹。那晚,她把发夹取下来,别在了纪年那颗她过去熟悉,而现在变得很陌生的脑袋上。这个细节,独眼龙看得很清楚,也很感动。后来,才有了椅子形山岭上的中秋夜,给母子俩送黄花鱼的独眼龙,同时也给她买来的那枚同样的玉兰色发夹。发夹上还刻了独眼龙的姓名。那可能是独眼龙试图通过它来延续,他对祖母的爱情。剃须刀,《史记》,玉兰色发夹,都成了祖母爱情的见证和象征。不知古老的谭家岭,清泉边的月光,飘香的紫檀木,知不知道,她祖母,怎样深深地把一个个掺合着甜蜜和痛苦的关于男人的秘密,埋在心中,走过漫长的生命雨季。 
  可是,细心而多情的壮汉独眼龙,那年,中秋夜,给母子俩送小黄花鱼的同时,那枚玉兰色发夹,并没有发挥作用。而且,正是这枚玉兰色发夹,不知在椅子型山岭上的青石包上,茅草屋里,还是在县城江边娅雯制作豆腐的水泥板房间,银色月光下,船工号子悠悠婉转的渔火闪烁中……差点戳坏了独眼龙的下身。 
  难怪,那次,他们拿着发夹,到“某某武馆”登门求见,独眼龙拒绝。 
  子庄艰涩地想。 
  难道,祖母一辈子的生命,包括肉体,仅仅属于梅花山上的那一夜,她和淄芸? 
  可是,在那个政治命运与饥饿灾难双重负荷的年代,他们几乎相濡以沫的人间友谊与真情,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因此焕发着更加纯粹的人性光辉! 
  “圣母啊!” 
  怔怔地听了这个故事,小莲惊叹了一声,攒了手中那枚玉兰色发夹,两眼含泪,转身出了门。 
  如今,小莲已满二十。她年龄不大,已经历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子庄觉得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和娅雯祖母相比,简直不是天上地下!还不仅仅是因为小莲过去的怀孕堕胎,自己和倩雯的交往。他都不是故意的啊!和她们在一起,春风沉醉的晚上!很快乐,很忘情,谁也没有想到那么多痛苦会接踵而来。……他没有告诉跛脚小老板和瞎眼弹竹琴的老人,他、小莲和他们一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拿出《共产党宣言》,亲眼看到“谭纪年”三个字,他觉得已经很够,很能说明一切了。他发疯了似的,离开了那座紫檀木小楼,谭木匠酒家,也许,他另开了房间。无论在哪里,子庄和小莲再也不敢看各自的赤裸的身体和眼睛。他们没有告别。不知哪一天,小莲不辞而别。他不知还该不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很重,动弹不得。灵魂很空,什么也装不下,什么也没有装下!他想,如果再住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置心灵和肉体于死地的事件发生。他走不动了。他病了。真的病了,又说不出什么病。好在,快活的小老板金刚钻,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真正身份,究竟是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带了书,带了笔,到这里来读书写作。青光眼老人,也许是他伯父,无形中也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家人。他们还没有把那层神秘的家族关系说破。他自己只能这样独自承受,默默反省。反省和小莲、倩雯一起繁衍的罪恶,又不知道这种罪恶从何而来。他想找倩雯,告诉倩雯,自己很爱她,也需要她。尽管倩雯没有离婚,或离了婚,需要她,就已经很够了,主要不是编剧写作拍摄电影的需要,而是情感的肉体的需要。他甚至蛮横地想,我的爱情究竟怎么了?年龄大的不行,年龄小的也不行!上帝!怎么如此苛刻地对待我?他想破罐破摔!我有什么义务非得为她战场上失去了生育能力的丈夫考虑?我为他考虑,谁为我考虑呢?我至少没有失去生育能力,可以给倩雯带来快乐啊!但是,快乐之后,又怎么办呢?我和倩雯之间,不是已经这样快乐过了么?唉唉!爱情,爱情!真是见它×的鬼啊!……他使劲搓着脑袋,想,这样的爱情,谈起来不是摧毁人类情感欲望,乃至生命的么?回想起来,无论在她租来的房间,还是在皇家公园背后的原始森林里,他和倩雯在一起,不管做了什么,也不会感到那么肮脏,不管碰到了哪个警察,也不会觉得那是犯罪!哦,我和小莲还没有遇到警察哩!不对,小莲不是把我,我不是因为小莲,撇断了她的腿,我不是已经关进监狱了么?又是怎样放出来的呢?放出来后,我就获得了自由?还是被投进了更令人窒息的监狱?难道,小莲和倩雯,那么热烈,那么欲望,那么疯狂的追求,物质的欲望,肉体的挥洒,她们,难道没有置身于令人窒息的监狱?监狱,监狱,人间能够创造、制造的监狱,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监狱,在不为人知的心灵深处,肉体的高峰,那里有多么牢固的高墙和密匝的铁丝网!谁也不可能把它攻破!和倩雯的相爱,并不比坐监狱更难受,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小莲则不一样。和倩雯在一起,对不起的只是那个在战场上失去生育能力的军人!和小莲的肌肤相亲,受伤害的居然是我们血肉之躯。他越想越乱,读书写作都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样在这里度过,也不知还在这里可以待多久。看到月亮伤心,听到流水哭泣,闻到菜花厌倦,紫檀木香沉闷。小街景物,早已没有诗情画意!每段屋檐,每个房间,都有手枪机关枪向他射来。他罪过不轻。他真实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他再也没有去听瞎子老人歌唱,他在那个命运的阁楼上,谭木匠酒家,要死不活地躺着,望着窗前那片阔大的,过去在他眼里国画似的、浓郁蓊郁的芭蕉树叶,没有微雨,没有清露,好像也有冰冷的泪珠,一滴滴掉下来。 
  突然,一天,不知上午,还是下午,打扮得花蝴蝶一样的小莲,居然,随一阵扑鼻的香风,推开了他房间的紫檀木门,跳了进来,笑得那样甜美,又好像在哭诉。诉说他们分开之后的日子,是多么的想念,刻骨的思念,多么多么的难熬难过啊。他“唰”地侧过头,望着看起来依然天真无邪的小莲,揉揉眼睛,不会是梦吧?或者,又一个招他下地狱的魔鬼,已经来到眼前?他简直没有从床上坐起来的兴趣。他昏沉沉还在梦中。小莲快活地跨上前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来,说,快走,快走,下去看看,下去看看!他张着嘴,不知小莲叫他去看什么。他们之间已不止一次这样的恶作剧。小莲吻着他、扶着他、甚至折腾着他,命令道,起来,起来,你个懒猪!快,下楼去,看看吧!看啥?看过你就知道了!保证令你高兴不已!说完,慢慢地,接着又是很快地拉了子庄一起,跑跑跳跳下楼去了。 
  那时,小老板和他精干的妻子、女儿,正在楼下餐厅快活地张罗,就连那个弹竹琴的瞎子老人,也来了,正站在楼檐下,望着小街东头,旗幡招摇处,突然,一辆轻捷的面包车,紧随一辆黑色小轿车,先后戛然停在“谭木匠酒家”楼下。车上走下一队人马。小莲的父母,巧七妹和梅二哥,小莲的义父,就是那个大叛徒的儿子谭永年,扶着他母亲,白发苍苍、戴着金丝眼睛的文静清癯的老人梅娅雯,慢慢走下车来。谭永年,省城某房地产开发商,依然那样又白又胖,很有当年谭纪年的威风。小莲赶紧上前,搀扶着她的祖母梅娅雯,老人暗藏着一脸的喜悦和心底里的哀伤,把“谭木匠酒家”的老板和家人,一一做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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