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恋长安雪

第三十四章:山河在眼,我身何安


三十四°山河在眼,我身何安
    烟波绿的天幕下,是一望无际的锦绣山河,日月与星辰交相横斜。在曲水人家处,在短桥疏柳处,在每一个渔舟载雨归来的黄昏,这里从来不少的,便是繁华。浣纱的女子高高挽起螺髻,木质的钗子在青丝里微微透着古拙的光,清风吹过来了,青丝飞散了,打马的少年自杨柳岸行来了,驻足了,回眸了,于是因缘悄然许下了,直到最后一刻前,执着了,等待了,以为永远不会辜负了。
    岁月的炉火精心烹煮了一壶又一壶的云水生涯,然而最终,却只有与这纷扰红尘毫不相干的人,才能淡然饮下这杯清和。而大多数人,在命运的轮回里,苦苦挣扎,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一世又一世的相似。能逃脱吗?能逃脱吗?那么,想逃脱吗?
    “我不会逃开。”花葬道,“你不必费尽心思。”
    男子的紫色衣袍上龙纹衮绣,他挥袖将一个卷轴扔在花葬面前。
    花葬目光刚定在卷轴上,便被卷轴明黄的色彩惊得错愕良久,“……这是?”
    “告天下诏。”北归尘淡声道。
    “昭告天下的……是何事?”花葬的手指绞住衣角。
    “朕没有告诉过你么?”北归尘淡淡抬起眸,“废国师。”
    “除去瞒着不知真相的黎民这一点,国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弘安江山的事,”花葬突然道,“陛下这样做,未免有点太不能服人。”
    北归尘蹙眉,他忽然站起身,冷冷看着花葬,“花葬,你果真以为朕不敢杀你,还是,不舍得杀你?”
    “陛下要杀要剐,那是陛下的事,陛下要将花葬逐出永寿,那也是陛下的事。”花葬道,“但陛下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将辅佐了弘安三代帝王的国师如此废除,残忍地流放,敢问陛下,陛下此举如何服人?”
    北归尘冷冷一笑,“朕不需服人,这天下,也无人敢道朕的不是。”
    “陛下以为这样可以俘获人心?”花葬问道,“没了国师,陛下如何面对弘安先帝?”
    “人心自然向朕,”北归尘唇角弧度冷冽,“而我弘安先帝那边,也自有朕百年之后去交代,何须劳烦外人操心?”
    花葬忽略掉他话中“外人”二字,“所以陛下这是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行加下去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北归尘反问,“你又何必如此担忧。还是,你更希望朕细细盘数国师的罪名,一并昭告黎民?”
    “……”花葬语结。
    “说不出来了?”北归尘负手而立,“花葬,不要同朕理论,朕从来不听理论。”
    “陛下,废了国师,你会后悔。”
    “朕不会后悔,”北归尘悠悠然道,“朕看国师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如若此次废去国师,朕,应该会十分欢喜。”
    “……是国师救了你。”她说。
    “救了谁?”北归尘反问,“他救的人,早就不是北归尘了。北归尘,早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陛下!”
    北归尘一摆手,“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你还是多多考虑考虑自己罢。”
    “明日,”花葬看了看窗外暮色,“明日我自己会回去,不用劳烦陛下。”
    “嗯,”北归尘点头,侧脸隐入烛影中,“离开,离开好,离开这所有的罪孽,不要再纠缠不休。”
    “归尘……”花葬看着他明暗交织的侧脸,心下突然闪过一件事,“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
    “哪个人?”北归尘面上落了霜雪,“朕喜欢的人,很久前,就消失了。”
    “北归尘?”
    他兀自说了下去,“那个人早就消失了,在我的梦里,那一场又一场永不止歇的雪。”
    “那个人,知道吗?”
    北归尘脸色忽然冷了下来,“花葬,我曾说过,那是禁忌。而你,你也曾问我为什么要执着得不到的东西。”
    花葬的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北归尘凉凉道,“花葬,你究竟,在试探什么呢……”
    “我……”花葬呼吸紧了紧,“我只是……”
    “够了,”北归尘烦躁地摆摆手,“朕不想同任何人说起这些。”
    “我只是想知道……”
    “你什么也不必知道。”北归尘看着她,“尤其是,那些你选择遗忘的记忆。那些,根本不属于你的事情的真相。”
    “可是流年决……”花葬费力道,“那个红花禁地,其实你不是偷偷进去的罢?你为什么骗我。”
    “我为什么骗你,”北归尘的声音凉寂,“花葬,你所想的,已经很多了。我若是自一开始便告知你,我究竟是如何看到的流年决,这样的真相,你绝对不会想听到。”
    “如果我想听到呢?”
    “你当然不会想听到,”北归尘淡声道,“花葬,人都是自私的,在感情面前,什么,都是脆弱的。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即使是你我,也绝对会因那个真相生出嫌隙。”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嫌隙?”
    “我怎么知道?”北归尘反问,“花葬,你已经知道,准确说,你已经猜到我究竟是如何进入红花禁地的了罢,那么,你自己究竟还在执着什么答案呢?是等我亲口承认?有什么好等呢?事实本已是如此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早已无力改变了。”
    “可是我就是想听你亲口承认。”花葬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开始,所有的都是错的。”
    “好啊。”北归尘冷笑道,“你很快便会相信了。”
    “告诉我。”
    “你想的没错,祭天仪式前我们的那次谈话,你就应该猜到了。只是你一直潜意识地抗拒着承认,为什么,花葬,我说过,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我现在亲口告诉你,我所谓的禁忌,就是那个人,你如何想?我说我愿意归去,也是为了那个人,你又如何想?”
    “……”花葬说不出一句话。
    “让我来告诉你你是如何想的,”北归尘冷寂道,“你一定想劝说我放弃,因为那是禁忌,因为那个人根本不可能给予我这些,事实上,很久前,你已经劝说过我了,只是你自己当时毫无意识罢了。”
    “……很久前我并不知情,我没有想到世上竟还会有这样的感情。”
    “花葬,说此话时,你看见你自己的心了吗?”北归尘问道,“为什么要抗拒呢?你本来就没有什么错。”
    “……是我错了,”花葬低头,“那次湖上泛舟谈话后,我本以为,有些东西,你会自己说与我听,而不是等我来问。原来,你终究是将我当作外人的。”
    闻言,北归尘的修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花葬,没有人愿意将心事暴露给谁。”
    “那么以前我们的所有日子,也都是假的?”花葬抬眼。
    “都是真的,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除了红花禁地一事,都是真的。”北归尘声音若雪,“花葬,我早想说,那一场雪,是化不开的劫。”
    “那么多场雪,生生世世化不开的劫。你说的那一场,比起这惶惶浮生的冷,大抵,也是不及的罢?”花葬看他。
    北归尘微微摇头,“记得长安初见么?”
    “你想说?”
    “去年的七月,长安大雪,我曾说过,十年,一梦江山远。我说我未离开长安,是因为长安尚有我一位故人。我曾说过许多,可我其实更想说的是,不知那个故人记不记得二十年前的那片红花,记不记得那片青色的烟水,记不记得青苔丛生的三生石前,曾有一个小女孩茫然地望着那一场又一场的白雪。”北归尘的目光有些悠远,“可是故人不知,为何眼前说要与她共看长安雪的人,竟会是她的故人。”
    “故人后来也知道了,不是么?”花葬听不出语气。
    “是啊,”北归尘道,“故人后来记起了,或者说故人一直不曾忘却,忘却曾经在那人身边的十个年头。可是故人却没有记起我。”
    “因为曾经故人的身上被加了封印,故人看不见你。”花葬说,“但故人知道,你们是故人。因为你们彼此,是最懂对方的人。”
    “所以故人同我在永寿,相谈甚欢。”北归尘淡声道,“那些煮酒敲棋的日子,终于是,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问。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他说,“就像他与那个人,远隔了黄泉人间。”
    一阵沉默,烛火跳了几跳,昏暗的空间被摇曳出几分迷幻。
    那些曾笑靥如花的人,那些曾鲜活的感情,那些永生唱不尽的歌谣。
    “花葬,你知道当年的那个地方,是什么么?”他忽然问。
    “哪个地方?”
    “被那个人称作不是人间的地方啊……”北归尘的声音有些凉意。
    “那里,不是已经消失的未央街么,”花葬垂眼,“二十一年前那场残忍的屠杀。所有的繁华,一夜之间,俱成灰烬。”
    北归尘黯然一笑,“……你果然,什么都是不知道的。那个人,将你保护得太好了,好到我都会嫉妒呢。”
    “北归尘……”
    他轻轻摇了摇头,“花葬,你信命吗?我不信。我不信这无眼的苍天,这气势磅礴的江山洪泽,竟都容不下我这样的人。”
    “……天下那么大,怎么会容不下你。”
    “是吗,”北归尘的眼神平静无澜,“可真的是容不下啊,容不下……为什么呢。”
    “为什么,”花葬不再看他,“因为这就是命。因为不公的命给予你我不公的结局,所以,我逃不开,也不想逃开。所以,你其实也无从逃开。”
    北归尘没有回话。
    花葬接着道,“所以,即使你因了那人的缘故能够自由出入红花禁地,并得以堪破流年决的秘密,了解了这浮生烟梦,又能如何呢。你终究是深陷在命运的囹圄中。没有人会来渡你。世人愚昧,沉浮宿命,无人来渡,自渡而不可得。所以人是人,神是神。”
    “神与人,其实是一样的。”他说,“花葬,你终是不懂他的。”
    花葬莫名有些怒意,“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什么。”北归尘淡声道,“你本来就不属于那个地方,那些永不停息的雪,凉到了极致,只怕那个人的血,也都冷透了罢?上万年的苍冷,无尽的生命,无尽的长夜,这些,你都知道吗?你总以为神是神,人是人,你以为神都很强大,你以为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神做不到的。花葬,其实神与人,并无大异,倘若真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便是神要比人承受更多的责任与孤冷罢。”
    “我没有那样以为。”花葬反驳。
    “没有?”北归尘唇角泛出冷冽,“如果没有,你为何去求那人救我?你凭什么认为他会救我,或者能救得了我?”
    “我……”
    北归尘一摆手,“不必多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那场雪已经下过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哪里?”她问,有些懵懂。
    “从前。”
    花葬沉默,她不知道北归尘说的那一场雪,究竟是哪一场,但它绝不会是当年幽冥初见时的雪,也不会是那日长安重逢时的那一场。但一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一场雪罢,也许是他同那个人之间的,只属于他二人的,那一场生生世世也化不开的劫。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
    情字向来深沉,暗掩于皮囊下的那一声声跳动,早已将所念之人的名字舂成陈酿,而后,在一个又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抑或是下着雨的清晨,一个人,独饮那杯绵长。杯酒入喉,无可抑制地凛冽,也无可抑制地迷醉。
    为什么。
    因为不被世俗容忍。
    为什么。
    因为是禁忌。
    为什么。
    因为你我这样的身份注定永生求所不得。
    薄情。
    “北归尘……”
    他笑了一下,“花葬,那个古宅,不在长安。”
    花葬心里惊了一下,“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一个驿站。”
    “驿站?”花葬迷惑。
    “你会知道的。”北归尘眼神冷了下来,“你很快,便会全都知道了。”
    “你们都这样说,”花葬道,“可我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北归尘眯起眼,“朕与他们……都不同呢。”
    “你是与他们不同。”花葬说,转身欲离开。
    “花葬。”北归尘忽然叫住她。
    花葬没有停步,只是不回头的走。
    “花葬,你知道当年那个人是如何发现你对他有那样的感情的么?”
    他问。
    花葬背影一颤,“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如何?”
    “……”
    “是我啊。”他说,话语极尽温柔。
    “……”
    “花葬,你忘了?”他说,“祭天仪式前,我便已经告诉你了呢。”
    “你不用说了。”
    “为什么不?”他问,“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很想知道,为何你将自己的感情保护得那么好,但最终却还是被发现了么?既然你想听朕亲自说,那么,就让朕再来重复一遍,是朕。”
    “北归尘。”
    他摇了摇头,“花葬,你以为那个人会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花葬眼神一滞。
    北归尘接着道,“他自己之前说过,不要对他生出什么执念,否则,若是被他发现,他一定会杀了那个人。”
    花葬垂眼,“他是这样说过。”
    “是呢,”北归尘讽刺地勾起唇角,“可是,花葬,既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对他那样的感情,可他却一直没有动手,为什么呢,花葬,这个答案,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如今,都不是朕想要知道的。”
    她没有应答。
    他接着说了下去,“朕等了十年,等那个人解决这一切,最后,朕等不下去了,于是朕自己动手了。花葬,朕从来不相信别人,朕只相信自己。既然那个人无动于衷,那么,就让朕来逼他有所动作罢。”
    “所以你跟那个人说了这些。”她说。
    “是啊,”他说,“花葬,朕曾经,也把你看作此生挚友,只是,你身上的封印使你看不见朕,也使你与朕,逐渐疏离。所以,对朕来说,朕所做的,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朕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朕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为了这个,朕会不计任何代价地去完成。”
    “陛下累了,花葬告退。”
    北归尘没有再说话,花葬略略犹豫了下,便抬起脚步,径直离开。
    北归尘移步到案前,而后缓缓蹲下身来,将地上的卷轴拾起,“可为什么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最后,还是算错了呢。”
    为什么呢,薄情,天地如此大,为什么竟容不下我这样的人。
    ------题外话------
    我是真人,不是机器。要高考了,就是这样,本书即将完结,只剩番外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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