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人童话

28 爱有灵犀(1)


兵荒马乱的期末考结束后,便是美好的寒假和春节在向学子们招手。
    “是三斤肉在招手吧。”
    老大一语中的。过节期间大鱼大肉一通招呼,长胖似乎已成注定结局。
    大概想弥补寒假长期的别离,结束了项目的易永介黏柳凉衫黏得特别紧,固定饭搭,图书馆自习全程陪同,上课时间也常常出现在女生身侧。一改以往的低调作风,完全就是个相貌清俊的人形跟宠,致力于给广大校友同胞派送狗粮。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凉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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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期里的柳凉衫过着地地道道的老年人作息,看书浇花做饭喝茶,听阿婆讲佛,陪阿爹下棋。今年依旧如此,只不过每天日常里多出一项——和易永介通电话。
    像是回到了刚在一起时,因男生做项目太忙碌而无法见面的日子。那时候也是这样,每天都会接到他道早晚安的电话,两人问候尚能饭否,分享今日见闻,声波里消磨时间。如今彼此间多了熟稔和亲密,电话粥越煲越长,话费长势喜人。
    阿婆见多了孙女儿捧着电话的样子,偶尔揶揄两句:“哪儿来的这么多话说不完呀,和谁哟?”
    凉衫也不答,就笑呀笑。
    “小姑娘长大了,有秘密喽。”阿婆乐呵呵地说,识趣得不去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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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心疼自己的这个从小带在身边的小孙女儿,可偏偏人生薄待她。
    不过是凉衫刚十一岁的时候,家里接到了凉衫妈妈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凉衫的爸爸柳正乾在接诊时被传染了最新的流感。
    那时除了少数医护工作者,大部分群众还不知道非典型性病毒究竟是什么概念。阿爹阿婆也是如此,未察出女儿话下极力压制的哭嗓。
    确诊后柳正乾没能撑到第四天的日出。他是第一批接诊非典的医生之一,早期对这病认识尚不足,防护措施不到位,他直接接触病人诊治,病情来势汹汹,倒下后再没有站起来的机会。遗体就地火化,所有接触过的物件一律烧毁,什么念想都没有留下。
    后来关于非典的报道铺天盖地,传染性强,死亡率高,可怕凶险的面目渐渐显露。阿婆在电话里哭着求女儿回家。丈夫殉职,家中有老有小,医院特准凉衫妈妈抽身,可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良久,最终叹了一口气,无声无息。
    “我身为护士长,坚守岗位是本分也是职责,医院里本来就人心惶惶,手底下的小护士好几个都吓得偷偷躲起来哭,我这时候走了算什么呢?我在,她们好歹也有个主心骨,能安心些。妈,你和爸放心,照看好凉衫,没事就别出门了。现在……和正乾那时候不一样,防护很严密,我们每天都是几重消毒,防护服从头隔离到脚,不会有事的,没事,没事的……”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没事的,仿佛催眠便能成真,大家都会没事,昏迷的都能清醒,重症的都能好起来,已逝的……都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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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恨命途相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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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胆战心惊数月,每次来电都如同索魂铃响起,不知接通后迎面的是一句平安,还是一声叹息。
    再是惶惶,该来的还是会来。这天阿婆起床浇花,浇着浇着好好的,原本四平八稳端坐窗台的花盆,不知怎么地突然跌落,一地扎眼的碎片。
    阿婆出神地看着窗下的残骸,她隐约记得这盆花是女儿以前下班路上顺手给她带回来的,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淡淡地笑起来,一边打扫,一边念念叨叨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哦,这是好兆头。”
    那天电话的铃声,好像比往日刺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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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婆至今都记得得知女儿确诊非典时,那股当头棒喝的绝望与沉重,仿佛天不再是天,是欲压城的黑云,千军万马欺身而来。可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身体的这部分机能被榨干了似的,呆呆地瘫在椅子上,抽不出一丝力气。
    就在那个时候,凉衫慢慢走过来,握住了阿婆的手。她才十一岁,身体还没长开,小小的一双手白面团似的,小心翼翼地把阿婆的右手捧拢在手心。
    她说:“阿婆,不难过,我在你身边呀。”
    这稚气宽慰的一句,开启了阿婆因噩耗猛击而被短暂封尘的情绪。她突然哭出来,眼泪顺着皱纹横布的面颊打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止也止不住。
    凉衫握着阿婆的手,轻轻的,一直说:“不难过,阿婆,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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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治疗漫长而昏暗,凉衫妈妈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治疗中使用了大量激素,肺部,全身骨骼,尤其是关节处都已蜂窝化,丧失了行动能力,每日大把大把的服用止痛片度日,再后来连止痛片也不管用,疼痛整夜整夜纠缠,一点一点耗尽她的气血。
    女儿被隔离在医院生死未卜,见不了面听不到声,凉衫一家除了在家等消息,什么事都做不了。阿爹在压抑愁云里沉默地抽完一根又一根老烟,阿婆整日以泪洗面,烧饭烧到一半,一摸脸上,全是浑浊的泪水。凉衫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老人脚边,把脸枕在他们膝头,轻轻地说:“阿婆阿爹,不难过,囡囡陪着你们,陪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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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婆曾经以为凉衫还太小,不懂病痛是何,死别是何,所以没有其他孩童面对致命打击的崩溃和无助。直到很久后,她收拾屋子时从木柜里发现一叠信笺,字迹虽稚嫩,却也初显清俊雏形,是十岁出头时凉衫的笔迹。
    她一向尊重子女隐私,没得允许便不翻看,只是无意中的一瞥,窥见了凉衫内心的字样,没忍住,定睛看了下去。
    “爸爸妈妈可能永远不回来了,阿爹他们不和我说,但我能猜到。”
    “不能哭呀,阿爹阿婆他们已经很伤心了,不能让他们更伤心。”
    “我会一直陪着阿爹阿婆,在他们身边,他们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们变老,一家人,长长久久的。”
    一笔一划都写得工整认真,好似可以透过字迹看到背后那个小小的人儿下笔时的专注。
    这页的最后一句,是“凉衫呀,你要坚强,快点长大。”后面还接上了一句“爸爸妈妈,囡囡很想你们,囡囡很……”
    写到这里时,像是思维被什么所困索,一番挣扎后,这句话被重重划掉,然后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落笔。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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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
    阿婆看到这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疼。那段最昏暗的日子里,他们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没时间顾及小孙女的情绪,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留给凉衫的是什么呢?一间悲云缠绕的屋,两位以泪洗面的老人,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无尽的是哽咽与默声祈祷。她不哭,不闹,不让自己被悲恸淹没,忍着痛苦和思念,乖巧地用自己的陪伴安慰两个失子的老人。
    这一点上,两个活了六七十年的老人,竟被个孩子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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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衫’谐音良善,是阿爹一个梦中偶得的名字,包含期望和无限大爱的寓意。吾家小女初长成,凉衫就真的出落成家人心许的模样,安静懂事,知人冷暖,又怀爱与善。
    阿婆相信因缘际会,相信业障因果,凉衫是个好孩子,该被今后漫长的岁月回报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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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这天,柳凉衫全家起了个大早,空气中有鞭炮未散的气味。凉衫帮衬着阿爹阿婆贴春联,大扫除,做年饭,忙得连轴儿转。
    接到易永介电话时,女生正在处理包春卷用的馅料。
    “自己包春卷?”
    “对呀,皮薄馅多,比超市卖的速冻好吃太多。我外公卤的牛肉也特别香,肉嫩又有嚼劲,一咬就满嘴的卤汁,我小时候吃一块儿能下半碗饭。”凉衫插着耳机打电话,一点儿没妨碍手中的活儿,“开学前外公会再卤几斤,我准备给舍友带几瓶,你要么?两瓶够不够,要不要多带几瓶,你可以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易永介听到这儿,知道她不但惦记着自己,还惦记着自己家人,原本的好心情更明媚了些,立刻笑着应下了。
    两人又笑着聊了会儿天,知道凉衫在忙,易永介也没多打扰,只是在挂断前悄声地说了一句:“真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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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夜饭种类不多但也称得上丰盛,有鱼有肉有虾有排骨,还有凉衫最爱的藕粉丸子。阿婆开了坛亲手酿的花雕酒,给自己和老伴儿满上后,拿了个小酒盅给外孙女也倒了一小杯:“过年嘛,囡囡也喝一点。”
    客厅的一面方案上供着凉衫父母的照片,案前摆着果馔酒水,和常年不灭的奉香。
    酒菜摆好,一切收拾妥帖,临开饭前,阿爹郑重地净手洁面,穿上干净素雅的新衣,来到条案前,点了几只新香供在香炉上,又将人像前的酒杯斟满,边做这些边唠家常似的说着。
    “这是第几年了?我老糊涂了,已经快记不住日子了。不过这样也好,恍恍惚惚地,总觉得昨天你们好像还陪在身边,还能听见你们叫唤着‘谁看见遥控器了?’,就像一只没离开过一样,这样也挺好的,挺好的……”
    “囡囡现在是大姑娘了,越来越水灵了,今年还拿了奖学金回来,你们就放心吧,你们家姑娘向来是不让人操心的。我和你妈都挺好的,身体还算硬朗,就是你妈老窝在家里不爱动,劝她和隔壁李婶儿出去跳舞她也不乐意去,成天坐着听戏念经,不锻炼锻炼以后可怎么好,哎……拿她没办法……”
    “今天除夕,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年夜饭,你和正乾爱吃鱼,我和你妈特意多做了一条,菜场里挑了最肥的鲈鱼,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呢,肯定新鲜……不说了,不说了,老了老了嘴碎,一说就停不下来。”
    “不知道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有空给我们拖拖梦,我们两老一小很挂念你们……”
    “新年快乐。”
    等阿爹说完,柳凉衫走上前,对着案上的两张黑白照片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阿婆站在一边,自始至终闭着眼,嘴里阿弥陀佛地念着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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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邻居过来拜年,柳凉衫拿出瓜子水果,摆好盘招呼来客,又给每人沏了壶茶。客人们一进门就夸柳家的小孙女儿长得标致,见她待客得体懂事,更是忍不住夸了又夸,问了学校和成绩,又说柳家二老真是好福气,后辈儿这么出息。
    这个大院里住的大多是退休老人,平时一起下棋买菜,都很熟络,这会儿正张罗着摆几桌搓麻将守岁。
    “这儿我来,你们玩儿去吧,牌局缺人呢。”柳凉衫进了厨房,想替下正在收拾碗筷的阿爹阿婆。
    阿爹摆了摆手沾满泡沫的手,说:“这点儿碗我和你阿婆洗起来很快的,你包点我前几天做的糖糕给院子里每家送去,就当拜个年。”
    女生捧着大包的糖糕出去溜了一圈儿,回来时手里虽没了糖糕,但多了各种这家塞的干果那家塞的酱肉,还有几把窜天猴和魔术弹,收获颇丰。
    回来时家中的已经支起两桌牌局,阿爹阿婆各坐一桌,边摸牌边与旁人说笑,都很高兴。柳凉衫扬了扬嘴角,老人们到底更喜欢热闹,喜欢声色满堂,喜欢千户万户瞳瞳日的嚣华。
    可惜热闹时分难长久。
    自己能做的,只有多陪伴他们左右了。能伴一日,便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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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凉衫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春晚,不时拎着茶壶转悠一圈儿,给客人们见空的水杯满上。阿爹心疼孙女儿,让她不用招待自己去玩儿,正巧楼下的几个小孩子喊着“柳姐姐”,拉着她出去放烟花。女生从善如流,给穿着新衣、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每人塞了一把糖后,牵着他们去了大院里的空地玩儿。
    小男生们胆子大,自己拿着打火机从二踢脚放到窜天猴,凉衫给两个的小姑娘点好了仙女棒,递给她们,流离的花火熏染开一小片黑夜。
    手机铃响了,刚接通,那边漠漠活力四射的声音如雷贯耳。
    “凉衫衫!我是漠漠!新年快乐有没有胖三斤呀!”
    “……八十八斤,没多没少。”
    “嘤嘤嘤坏银!”体重过百的某漠泪奔。
    凉衫笑了:“漠漠,新年快乐。”
    “只要不长肉,我就很快乐!”
    越临近零点,拜年的电话和短信就越多,除了漠漠,陈安颖,老大,周楠,郑骐,从前的初高中同学,甚至连祝源源都发来一条祝福的短信,末尾还俏皮地加上一条附注。
    “P.S:别问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的,郑骐那张嘴,你懂:)”
    现在正是一家团圆的年夜饭时间,直接电话怕打扰,柳凉衫便给易永介发了条拜年短信,但对方没回,凉衫也没放在心上。回完了所有人的消息,接着带小孩子们放烟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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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十分钟便是零点,各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出了门,集中在大院的小广场上,开始放鞭炮迎新,震耳的炮声中柳凉衫差点错过了易永介打来的电话。
    “你那边很热闹呀。”显然听到了女生这边齐天的鞭炮声,易永介自觉提高了声音。
    “都在放鞭炮呢,快零点了嘛。”
    “你也放了?”
    “我的胆子也就玩玩仙女棒魔术弹了,这种噼里啪啦的炮仗我可不敢,我们家的鞭炮是我外公放的。”
    “很热闹。”
    “对呀。”和凉衫这边鲜明对比的是,电话那头几乎听不到什么外来的声音,女生不禁问道:“你在家吗?”
    “嗯,刚吃完团圆饭回来,我父母不爱看春晚,都睡了。”
    是不是有点孤独呢?
    柳凉衫没有问出口,只是往人群喧嚣处走得更深些,好让这边的鞭炮声、笑闹声和人气儿,透过电话线路传递给那头的人。
    她提着嗓子说:“我陪你说说话吧。”
    “好。”那边笑得声音很轻,像压箱的丝绒,柔顺但勾心。
    凉衫就慢悠悠地给他讲回家后的见闻,和这边过年的习俗。讲门楣上阿爹手写的春联,将窗玻璃上贴的她剪的窗花,讲各家都会在大院里每家每户地敲门拜年,送些自己做的糕点和干果以表心意。
    讲着讲着,那边一直静默的男生,却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怎么办呢。”
    “嗯?”凉衫停下闲逛的脚步。
    “怎么办呢。”
    他重复了一遍,轻声的,尾音悄悄埋进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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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办呢。
    “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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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想你。
    三个字在漫天鞭炮声里,轻飘飘地落入女生耳里。心中有一小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
    柳凉衫握住电话,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想你。”
    身边的人群随着零点的逼近逐渐沸腾,爆竹声不断,道福声不绝。不知是何处起得头,人群渐渐爆出齐声的倒数。
    ——“十、九、八、七……”
    “要零点了呢。”凉衫说。
    ——“六、五、四……”
    “我收到了你一个小时前给我的拜年短信,没有回复。”电话那头的声音含着笑意。
    ——“三……”
    “是想等零点时候,我可以亲口说一声。”
    ——“二……”
    “新年快乐,我的小姑娘。”
    ——“一”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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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花腾空,流光溢彩。人群爆发出高声欢呼。
    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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