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巷说百物语

第34章


贫僧现在讲的,全是为了让您成全。”
“你是说,一切还不算结束吗?”
“祭奉的形式有很多种,根据目的不同而采取不同形式。所以说,您当初所作所为,虽说实属恶鬼罗刹之举,但其实也是一种值得敬畏的祭奉啊,宽三郎大人。”
祭奉……那算是祭奉吗?扒个精光后丢在一边,然后再烧掉,是令人敬畏的祭奉?“用火洗净因瘟疫而死并腐烂的死者,送他们升天,那些都是我们这些臭和尚做不到的,是了不起的祭奉。贫僧倒是认为,正因为您做了那些事情,那些因病而死的人才得以超度往生。而另一方面,村里的人什么都没做过。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他们也做不到。这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受苦而死,却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一切并没有了断。十年过去了,在这第十年里,心中的困惑终于成了形、成了声音。”
“你是说,你要为那事做个了断?”
正是。和尚往前探了探身子。“宽三郎大人。我明白,您心里并不认为贫僧是个好人。正如您所讲,贫僧既不耕田,也不狩猎,全靠接受百姓的施舍才活到现在,说白了就跟乞丐一样。您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怎么还敢装模作样。”
没错,宽三郎回答说他的确是那样想的。
和尚则不住地点头。“但是,装模作样其实不就相当于武士的本职工作吗?和尚也是一样。武士若不摄政,百姓种再多庄稼,国也成不了国。所谓政治就是需要指手画脚做样子。如果不能让下面的人无条件服从,政治就无法成立。”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闭嘴,老实听话?”
不是。和尚继续道。“贫僧想说的是,只知道让百姓闭嘴服从的政,是行不得的。起义和暴动都是恶政所招致。明君即便不刻意装模作样,也自然能得到百姓的尊崇,所有人都愿意听命。但反过来,如果君主是个亦步亦趋的懦夫,只知道对下面的人逢迎献媚,又会如何?百姓难道能放心?武士就是这样,能不能装模作样是一回事,装模作样到什么程度又是另一回事。和尚也是一样。如果贫僧也和施主们一样不知所措,那谁也救不了。有时候必须得装装样子,用所谓的上乘法术,去镇压收复鬼魂那种下等的东西。如果完全不装,妖物就要涌现了。所以,需要寺庙来点缀,需要法事来点缀,袈裟也要穿——都是为了装样子。这就是贫僧所做的事。如今,这村落里的村民正处于恐慌之中。说不定,他们正在心里起疑。不是疑别人,而是疑他们自己。不是疑您,也不是疑那些已死的人。是不是很可怜?您不觉得吗?”
“你是说,要去欺骗村里那些人?”
“就是要告诉您,骗才是贫僧的工作,并且这样就可以解决这里的问题。您也知道,亲人去世,是大事。比如您,您离家出走的日子里,父亲也去世了吧?别说父亲,就是爷爷奶奶没了都叫人受不了。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如果随便敷衍了事,为人父母的心情又如何能平静下去?十年前,一百多人死在了这里。有顽皮的孩子,也有吃奶的婴儿。有人失去父母,也有人丧失伴侣。那些死者的尸骨,都四散在那荼毗原之中。是人都会觉得可怜可悲可叹吧,同时还担心死者对自己是否还抱有怨恨。这……”
不就是人情吗?鬼魂可没有感情。“我就什么都没想过。因为是恶鬼。”
“或许您是成了鬼。可是其他人并不能那样。不可悲吗?不可怕吗?所以,还请您让我这个老头子去给各位施主行行方便吧。为了安抚大家的心灵,就允许了这场法事吧。”老和尚低下了头。“您若不点头同意,贫僧和庄屋做什么都没意义。因为您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只有您来参加,这场骗局才能成为与人的方便。谎言……才能成为现实。”和尚的额头还贴在榻榻米上,保持着这一姿势说道。
直到现在,宽三郎都未曾受过这老和尚的跪拜。一切都是为了装样子。若是装不下去,也就无法再当寺庙的住持。所以,这个老和尚直到现在都未曾低下过头。现在,这个和尚对自己说的应该都是真心话,对自己这个恶鬼。
“唉——”就在宽三郎正打算开口之时,身后的门被拉开了。
和尚抬起头,看上去似乎十分吃惊。
宽三郎转身,发现林藏正站在身后。
“住持大人。真是一番高谈阔论啊。如此推心置腹的佛家子弟,在下还从未见过。看来您真的是位得道高僧。”
“你、你说什么呢。贫僧只是普通的乡下和尚,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才说得出这番话来。若是被本宗的人听到,肯定是要破门的。话说回来,你是?”
“这个啊……”
“是通灵的。”林藏接过宽三郎的话道。
“通灵?”
“该怎么说呢?招魂……也不大合适。就是通过咒语让死人返回现世,可以说是一种歪门邪道吧。”
“邪道?”
“也可以说是回魂之术,专门倾听来自黄泉的声音。唉,在住持这种佛家高人看来,这绝对是不被承认的邪术。是有悖于世礼的,只能算道外之法。”
“那么你这使道外之法的人,为什么在这里?”
“在下是受人所托。”
“所为何事?”
“降妖除魔。”
什么?和尚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直起身子,来回看着宽三郎和林藏。“宽三郎大人,您……”
“才不是呢,我怎么会叫这样的人来!”恶鬼怎还会叫人来降妖除魔?
在下是受庄屋大人所托。林藏道。
“事情就是他讲的这样。他要是真能招魂,那个胆小鬼又右卫门更是会怕得要死吧,那不就太好笑了。比起在你那里办法事搞祭祀,我觉得还是这个比较有意思,于是正准备听他详细道来。”
“正是。在下是受又右卫门大人所托来到这村里。那位大人,现在已经怕得不得了。很是畏惧鬼魂。”
“哦,这贫僧也知道。他现在整天躲在屋子里一步都不往外迈。贫僧也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前段时间的议事他也没来。”
所以,作造才来了。真是没用,宽三郎说。
就是啊——林藏应道。
“还‘就是’?你不是又右卫门大人所托之人吗?”
“是倒是。唉,受人之托是没错,可又右卫门大人怕得不行,光知道打战,弄得在下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连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这还谈什么降妖除魔!所以我便在五个村子里来回打探了一番。结果……”林藏的视线转向了宽三郎,“总觉得事情有些可疑。”
“哪里可疑?”
“哦,不管在下问谁,他们都说这个村落真正的庄屋是这位宽三郎大人。”林藏道。和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唉,这或许也没错。不知道你究竟探访到多少,十年前拯救了村庄的,正是这恶鬼宽三郎。自那以后,美曾我的五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不是打心眼里信赖、敬仰宽三郎大人。身为庄屋的又右卫门大人,唉,他也只是接他父亲的班,完全只是完成身为官员应尽的责任而已。”
“哦,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在下才专程来此拜访,打听详细情况。这时,住持大人您就出现了。”
“是吗?那真是有劳你了,不过……”
在下是霭船林藏。年轻人报上了名号。
“哦,你叫林藏。林藏啊,看来贫僧是要抢了你的活计,实在过意不去。但你也听到了,这件事,并不是孤魂野鬼或是冤魂上身之类的问题。不需要从谁身上除掉什么,也不需要降妖除魔,让村民们的内心恢复安宁才是第一要务。所以……”
在下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林藏开口说道,直接坐在了宽三郎身边。
“是啊。的确不是那么回事。对不住了,这次不需要你……”
“不,我的意思正好相反,住持大人。”
“什、什么相反?”
这,是属于我分内的事。林藏道。
“你说什么?”
“的确村民们如今人心惶惶,所以自然希望寺里的住持大人出面,替众生祈求平安,替亡魂祭奉超度。不过……”
“不过?”
“这次出现的,跟那些都不一样。”
“不一样?林藏,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现什么了?”
“是沟出。”林藏这样讲道。
“那、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鬼怪。无法得以安葬而被扔进山野的死尸,骨头和皮肉会相互剥离开来,乱舞不止,无法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只能留在现世,以哀怨的声音吟唱,麻木地舞蹈——那东西就叫沟出。”
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谈?和尚说道。“嗯?宽三郎大人,您听到了?他说骨头会跳舞呢。”
“听到了。”
“您觉得呢?他说的这番话。”
“和尚,管他是鬼魂还是沟出,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可是……”
“而且你自己不是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鬼魂嘛?”
“这……贫僧是这样讲过,不过他讲的那种怪物,可是明摆着不存在的啊。”
是,的确不存在。林藏道。“对修习佛法之人来说,幽灵鬼魂不存在。但是对村民们来说,却是存在的。所以就假装它们存在,然后镇住。您之前讲的是这意思吧?住持大人。在下其实也跟您一样。只不过,在下不是佛家弟子,既没出家也没剃度。对我们这些法外之道来说,降服那些妖物才是与人方便。”
“你又要与人什么方便?”
“在五个村子里流传的异闻,再加上从宽三郎大人这里听来的消息,将二者合起来就能明白个大概了。不管怎么看,这次作祟的都不是因病而亡的众位村民。”
“不是那些人?”
“这次出来的只有一男一女,而且皆无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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