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巷说百物语

第42章


船摇晃着劈开水流,沿着一条小瀑布落了下去,在坠落过程中翻了。
一切几乎都只是一瞬间,然而在与兵卫看来几乎跟永远一样久。
阿贞被抛了出去,喜左卫门和妻子沉了下去。周围的景色在翻转,黑色的水和鲜红的红叶混在一起,纷繁缭乱的水泡占据了视线。
啊,报应来了!他这样想。或许,自己是一个不该如此幸福的人。眼前的这一切,或许是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并不配的幸福中的报复。
同时,他还有一个念头。这是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还缩在温暖的被褥里,枕边的阿贞正带着满怀爱意的笑容,可爱的与吉正在旁边熟睡,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梦,那或许是幻像,或者是狐狸的恶作剧?真是只坏心眼的狐狸啊。
咕嘟咕嘟。水泡和水流,还有红叶。
脸最先露出水面,禁不住大口呼吸,与兵卫看到白色的襁褓和棋盘花纹的衣服正从眼前漂过。
啊!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就把这当作是惩罚。
与吉——与兵卫试图呼喊,却只换来更多的水钻进喉咙。
不行,不行。不管这是来自神仙还是菩萨的惩罚,是怨恨、污蔑、诅咒还是报复,不管是什么,都应该由与兵卫来承受。孩子并没有罪。
所幸的是他擅长游泳。即便丢了性命,也要把儿子救回来——与兵卫这样想着,手伸向了越漂越远的儿子,随即困惑起来。
德松怎么办?难道要看着德松死去吗?新竹的继承人是喜左卫门。如果喜左卫门有个万一,继承家业的就是德松。与兵卫只不过是个外来的女婿。与吉也只是他这个外来人的孩子。而多左卫门的孙子——德松溺水了。
与吉正被冲走。他还太小,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或许已经活不过来。可是,德松不一样,现在应该还有救。
慢着,我要抛弃自己的儿子吗?我要见死不救吗?我下得了手?听到他出生后的声音,我是那么欢喜。他是那么可爱,这个还什么都做不了的婴儿,我能见死不救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这种事……
可是,德松呢?德松死了就好吗?
光自己的孩子得救,而对自己有大恩的多左卫门的孙子、喜左卫门的儿子死了就无所谓吗?这左右为难的境况几乎要将人撕成两半。
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是困惑阻延迟钝了他的行动。那伸向前方、试图拯救两个孩子的手,最终什么都没抓住,什么都没做到。襁褓、棋盘花纹的短和服,都从视线里消失了。
就这样,与兵卫也失去了意识。
等他苏醒过来,距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天。最终,获救的只有与兵卫一人。
阿贞和船头一起被抛了出去,撞到岩石上死了。喜左卫门夫妇溺死后,漂浮在水面上。德松和与吉都没有找到。推测因为身体太小,被冲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据说那是一场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的风暴。只要再晚出发一个小时,肯定就不会出事,肯定仍平安无事地面带笑容。
德松和与吉,无可替代的孩子们的生命。与兵卫茫然自失,胸口像被刀子剖开般疼痛。哪怕是疯了,也比现在这样好上一万倍。
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这位恩人一下子失去了儿子、女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偏偏只有最可有可无的与兵卫活着回来。还有比这更叫人悲伤的事吗?多左卫门一言不发,反而更是一种对与兵卫的苛责。
与兵卫两次试图上吊,两次都被拦了下来。他茶饭不思,两眼发晕,头痛欲裂,心如死灰,三个月后已完全不成人形。
多左卫门找与兵卫谈话,是开年不久的时候。如死尸般干枯的与兵卫被多左卫门叫去了酒窖。审判终于要来了,与兵卫心想。
死吧!你给我死!他会这样说我吗?还是要我滚出去?还是要杀了我?哪怕只是骂我一顿也好。哪怕是那样,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只让与兵卫喝酒。
酒盏里那倒得满满的酒,不知为何看在眼里却成了浮着红叶的河川。与兵卫忍无可忍,一口将其喝干。从口腔到喉咙到胃到肺腑,芳醇的液体缓缓地渗透,是刚酿好的新酒。
好喝吗?多左卫门问道。虽然已完全辨别不出味道,但与兵卫确实觉得好喝。他点了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是吗?多左卫门简短地说。接着又说,那你就继承新竹吧。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所以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
与兵卫答不上来。他又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是梦境。不会有这样荒谬的事。与兵卫是面对着自己的孩子都见死不救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多左卫门的孙子死去的浑蛋。
他杀害了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襁褓之中的与吉和穿棋盘花纹和服的德松。他们哭喊着,被拉扯进了地狱的深渊。
两边,两边都没能救到。与兵卫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心离开了身体,轻蔑地看着手持空酒杯、如同傻子一般的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的与兵卫已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离开了身体,与兵卫的心只是面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呼喊——与吉,德松——两个名字被同时呼唤着,而与兵卫的空壳则默默地倾听。
与兵卫的心回到身体,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多左卫门是认真的。“我很痛苦。你一定也很痛苦。这份痛苦,只有你我能够分担。你慢慢考虑。慢慢地。如果仍无法摆脱那份痛苦,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他这样对与兵卫说。
一个月后,与兵卫答应继承新竹。他知道自己无法选择遗忘。不可能遗忘,更不能遗忘。带着这份难以承受的痛苦,硬着头皮活下去,是与兵卫所能给出的唯一偿还。多左卫门大喜过望。这下子这家酒坊就安宁了。他说。
明明血脉都断了。没过多久,多左卫门也去世了,新竹由名到实都成了与兵卫的。作为一个外来的外行,害死了孩子、没有人性的与兵卫,简直就像是硬生生地将这里夺了过来。他觉得,就算别人这样想,也理所应当。
但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话。没有……
可是……
【四】
“那才不是什么豆狸!”与兵卫喊道。“那个、那个孩子……是德松。”是与兵卫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德松。是那个被漂着红叶的黑色河水用漩涡带走的德松。是哥哥家的孩子德松。德松啊……
与兵卫向大街冲去。
东家!老板!不、不、不。这家店,这个酒坊本来不就该是德松的财产吗?
如果那时候毫不犹豫地救下德松,如果死的是与兵卫,如果选择放弃与吉不管而去救德松,喜左卫门的儿子德松不才是真正应该继承这酒坊的人吗?本没有什么值得犹豫。为了报答多左卫门的大恩,本应该把救德松放在第一位去考虑,本应该这样的。
可是,也想救与吉啊。无论如何都想救!结果两个人谁都没救成。两个人都被害死了。都被自己害死了。
与兵卫冲上了大街。这样的自己,不可能因为被人家称为东家或老板、被人家吹捧着供着,就欣然接受,悠然自得地活下去。是我杀的,是我杀了孩子们。
我是杀人凶手。德松啊,在美浓河畔带着笑容的小德松,玩游戏奔跑时跌倒哭泣的德松,在船上咯咯笑的德松,不知被冲去了哪里溺死的德松,你在愤怒吗?你在哀怨吗?你一定很寂寞、很悲伤、很痛苦吧。你心灰意冷吧?与兵卫奔跑了起来。
红叶岳山麓,穿过河谷的小瀑布下是盆渊。那里没有家。孩子令人恐惧,并不是厌恶,是恐惧。在与兵卫看来,每一个孩子似乎都即将落入河中,被冲进地狱。而与兵卫一个都救不了。每个人都在哭泣,哭喊着难受、痛苦。即便眼下还在笑,下一刻也即将……只要黑云涌起,都将在眨眼间死去。对不起啊孩子们,都是我不好。现在,现在就见你们去。
与吉和德松,你们的尸首都还没浮上来呢。你们还等在那里吧。这么长时间了,我连一次都没去过呢,已经五年了。阿贞、哥哥、嫂子,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就是现在,现在去。我这次一定会。与兵卫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草鞋已经没了,仍旧在路上狂奔。黄昏的天空逐渐暗淡,给世间抹上一层光晕,人们的脸庞已难以辨清。与兵卫已是半梦半醒,就像一个在暗夜即将来临时狂奔的魔鬼。在天快要全黑的时候,与兵卫来到了红叶岳的山麓。原本被枫叶染成红色的山在月光下黑乎乎地耸立着,而原本平静的河谷在夜的映衬下则如同墨壶一般。
在这里,梦与现实颠倒了。喜悦变成悲伤,欢乐化为痛苦,一切都被完美地颠覆。
与兵卫顺着河岸往前走,对不起,对不起,他念经般地嘀咕着,踏过野草、泥土和沙砾。不一会儿就到了河流细窄处。与兵卫顺着细流往下,已经能听见瀑布那悲壮的水声。
在这里,阿贞死了。再往前一点,喜左卫门夫妇死了。胸口如燃烧般灼痛。为什么是那一天呢?真的,只是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阿贞的笑容。耳边回响起喜左卫门夫妇的笑声。阿贞的胸前是与吉,而旁边是……“德松!”
与兵卫呼喊着,“德松!”
连回音都还没来得及响起,呼喊声就被吸入了水底的深渊。“德松!是德松吧!你又冷又伤心,寂寞又痛苦,所以才会每天来找我。一直没注意到你,真是对不住啊。那个小姑娘,她不认识你。不,就算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我也应该注意到啊。德松!德松……”
没有回应。“哦,你在生气,是吧?那我就去找你。我现在就去你那里。你要怪就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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