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盖头

第25章


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才收到全战区频率。从电波里,我们听到锅盖头们和陆军部队的士兵们正在其他不同的地区同敌人展开小规模作战。大多数交战要么发生在装甲部队之间,要么就是空军对装甲部队,或是我军的炮兵和轰炸机向偶尔还在顽固抵抗的敌军步兵部队投下了炸弹。我和约翰尼讨论是什么让那些伊拉克士兵继续战斗下去。最后两人都认为也许他们同样具备了让我们继续战斗下去的一切事物——自豪、英勇、愚蠢、恐惧。我们俩闲聊了一整天,听着无线电通信设备里传来的各处战斗打响的消息,观察着美军部队越过沙漠里几小时前还掌握在伊拉克军队手中的大片区域。我们想战争快要结束了,我们坐在那里,看着,听着。当我们偶尔停顿下来,四周一片安静时,我没觉得自己是一个勇敢、自豪又愚蠢的男人。我只是个幸运的男人。还是个男孩儿的时候就出现在战争里,接受过足够的训练可以让自己超越战斗,有足够的判断力可以让自己置身于战争之外。因为这是一场需要我去作战的战争,而不是一场我要打赢或是打败的战争。我知道胜利的果实不会掉到我跟前来,在战场上,对于奋力战斗的士兵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奖励可言——胜利只会在首都华盛顿、利雅得、休斯顿、曼哈顿、纽约125号南大街(south of 125th Street)以及科威特城这样的地方开花结果。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9)
  而战士得到的只是一点点纪念品——奖章、勋表、军功章、晋级、战斗津贴、免税、到空降学校学习的委派令——这些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和油烟的价值差不多。
  我和约翰尼听着电波里嗡嗡叫着的关于战争的声讯,直到我们的电池全被耗尽为止。
  我们本应该在第二天早上坐着悍马汽车离开,可车子根本就没来。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开始徒步前往应该是营部新设的指挥所的地方。我们为护送组没有来接我们而感到费解。就在我们确认营部里已经发生了一场血腥屠杀时,敌军的一个坦克班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跪在沙子里,对方向北缓慢移动着。此时除了静观其变,我们什么也不敢做。
  我想象出一种可能出现的恐怖场面——当我们在空旷的沙漠上轮流睡觉或站岗时,敌军投降部队倒戈,对我们的部队实施了残忍的屠杀。等我和约翰尼赶回去时,看到的将只是大面积的死亡,而我们俩就成了一千号人的军营里仅仅幸存的两名海军陆战队队员。现在还有谁能够高举着营里的战旗?约翰尼露出害怕的神情。几个晚上前,当我们在沙丘上爬行,准备与那些朝我们发射火箭的敌人交战时,他也露出过同样的表情。
  他对我说:“斯沃夫,我可不喜欢这样。我从没有错过来接我的车子,邓恩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一定会跑出来,用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把我们扛回去。”
  “也许他们把地图和指南针交给了科蒂斯。”
  “就算是科蒂斯也能够找到咱们,快到了,把枪上好膛,准备战斗。咱们倒要看看到底是他妈怎么一回事。”
  约翰尼组装好他的M203榴弹发射器,我准备好M16步枪,我们都用背带把狙击步枪牢牢地系在身上。
  我们采用作战前进模式向假设的营部所在地的坐标方位进发。两个人只用手势进行交流——停止,向右看,减速,加速,向右移动,向左移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又一次处在枪口之下,又一次失去了后援。就像两只柔弱的、没有价值的山雀在狂风中抖动着翅膀,独自飘荡在这片宽广的、黑暗的大地上。我想象着营里的场景,想象所有的战友肯定已经死去,或者还在垂死挣扎之中。我想象着我和约翰尼即将得到的模糊称号,我们将是最后举起军旗的人:海军陆战队第七远征旅第二营的人全都牺牲了。把这个噩耗报告给指挥官吧。发生了如此暴行后,我们的部队将被解散,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将被禁止提起我们这个全是幽灵的第二营。
  我们用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走完到营部宿营地最后的200米距离。十点钟时,他们应该已经在赶赴下一场战役的途中,或至少已经打了行装,准备转移。但我们在巡逻的途中没有碰到他们。我们再也不会遇见他们了。我们俩把背包和狙击步枪扔到沙丘底下,趴在地上往沙丘顶上爬。在我眼前的只有沙子与天空,还有油田大火的烟雾。但比我几周前看到的烟雾显得更蓝一些。沙子暖暖地粘在我身上。约翰尼突然停下,在榴弹发射器的后膛里上了一颗手榴弹。我准备结束这次巡逻。我的手指还放在扳机上,汗水流下来,淌在了扳机上面。
  只差一步就可以爬到沙丘顶上了。这时我们听见了音乐和欢呼声。约翰尼认为这肯定是个骗局,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我们接着慢慢地往上爬,心里面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好要搞个突袭,或是亲眼目睹一场大洗劫后的惨象。我们爬到沙丘顶上,看到了这样的场面:海军陆战队第七远征旅第二营后勤保障连的人表现得就像是已经获得了自由。士兵们赤身裸体躺在睡垫上,沐浴在穿过灰色的烟雾射进来的阳光之中。大家的武器、背包和制服全都散落在营地周围。有两个人在互投着橄榄球。有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着扑克,临时牌桌周围站满了下赌注的人,每打完一圈后,输了钱的人都会不甘心地大声嚷嚷。营地旁边的金属栏杆上还挂着两个防毒面罩,刚好正对着我和约翰尼——啊,多么像恐怖却又神秘的死人头骨!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10)
  我和约翰尼坐在沙丘顶上,看着连里生龙活虎的战友们。就在两天前、两小时前、两分钟前,他们已经在我们疯狂危险的幻想中死去了。我们俩都没法动弹,因为我们的双腿牢牢地定在下面,好像上面压着千斤的重量。我们必须继续进行最后一点战争——我们知道这样的喧闹意味着什么。知道为什么马丁内斯军士长正在给大家分发雪茄烟,为什么他要脱掉上衣手舞足蹈,还丢掉烟头吹卡祖笛(Kazoo)一种木制或金属制玩具笛。——译者注。我们知道他为什么会允许基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美国摇滚乐史上著名的吉他手。——译者注的吉他声从指挥塔里传出来。但我们俩还是呆呆地坐在沙丘上,可能在那儿待了有一个小时,或十分钟,或是半小时,甚至是一天。我们就这样观赏着那些我们了解的、关爱的男人庆祝一次小规模战役的胜利。
  最后我放下步枪,取出里面的子弹。约翰尼也从他的榴弹发射器里取出了手榴弹——他关好发射器的后膛,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扇金属做的大门关掉了一段历史。我们走下沙丘,军士长第一个跑来迎接我们。他咧开嘴大笑着。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他家人的影子和这个居家男人洋溢出来的幸福感。海军陆战队队员的这种幸福十足的表情,除了是在辱骂或贬低自己的下级时,以前从没有出现过。上士对我们说:“哦,操,你们这两个家伙困在那儿了,是吧?我已经派塞克开车送上校上北边巡视去了。不好意思,伙计,你们这两个疯狂的狙击手,两个疯狂的浑蛋。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些狗杂种已经玩儿完了。”说完他拍了拍我俩的背,拿雪茄往我们脸上塞。
  我们赶到侦察与目标捕获排所在的营地。每个人都为把我们丢在那儿向我们道歉。不过,当时他们确实也没有足够的车辆可以来接我们。因为有一大群发了疯的军官迫不及待地要坐车到科威特城去一睹胜利的芳容。他们为我和约翰尼嗤之以鼻的平安而感到无比兴奋。我们说他们真是浑蛋,是一群狗娘养的。战争都已经结束了,他们还让我们在与外界毫无联系的情况下以战斗巡逻模式跑了八公里。可我们真的觉得无所谓。
  音乐放了一整天。亨德里克斯、滚石乐队还有“谁”乐队,这些来自另一场战争的音乐现在一齐上阵。我们的战争已经基本结束,可我们已经开始要讲我们的故事了。记住那一刻吧,记住那是什么时候。你会相信吗?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被耍弄了。我想从报纸上看到有关的新闻,或是从收音机里听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可信息过多也不是件好事儿。
  在日暮时分,塞克回来了。他对我们说,他在科威特城郊看到那些快乐的科威特平民。这时我开始相信他确实在弹药储藏所那儿领到了一堆木板。于是我们在那些木板上全淋上柴油,燃起了一堆篝火。我们在火堆旁围成一圈。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以煮着吃,只有一些水可以喝。但我们心里都埋藏了太多的故事,总有一天会拿出来讲给大家听。而且这些故事永远没有结尾。
  因为我们都没有带酒,所以排里的人用咀嚼烟草来表示庆祝。嚼烟草也许是我唯一没有染上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的恶习。阿迪克斯对我发誓说,嚼了烟草后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我发现我需要一点快感,或是任何能够充实那种侵袭着我的无以名状的空虚玩意儿。我试着嚼了一口那种黑糊糊的、发霉的草叶。我嚼着这种叶子,不停地吮吸着它们的味道,让它们在我嘴里变成了一团紧紧的圆球。我的嘴唇和牙龈渐渐失去了知觉。和战友们一样,我往火堆里吐了好几次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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