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第49章


赵武说。
  “借,借多少?”万有哭丧着脸问。
  赵武张嘴刚要喊出二十斤这个数,却又突然停住。他眼前浮现出一张黄瘦的小脸,他的心痛了一下。
  “借四十斤。”赵武说。
  3
  赵武驴子样驮着粮袋径直往玉琴家走去。原本阴着的天有些放晴,风也小多了,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街上还很清冷,渺无人影。这也正合适了此时的赵武,他驮着粮食颠颠地走着。玉琴家和他家斜对门儿,她男人死了,一个人带着五岁的闺女单过。赵武和她已相好了一年多。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又情投意合,按说两家合成一家是没问题的,可是她的公爹阻拦这门亲事。公爹就是国救会长赵五爷。五爷有自己的算盘,他想让媳妇在自家“换马”,转嫁给因腿残一直没说上媳妇的大儿子忠勇,正恋着赵武的玉琴自是不肯答应,事情就僵持着。因了这种关系,赵武就成了玉琴家的常客,不过多在夜晚登门,像今日这般于光天化日之下进门尚属稀罕。
  “你咋这会儿来了呢?”开门的玉琴也很感意外,神情惶惶地赶紧把赵武让进去,又关了门。
  “有公事。”赵武说。他将粮袋放在院子地上,“扣儿呢?”
  “在屋里睡觉。”玉琴说,“不知是咋的,这几天她老是睡不醒,白天黑夜的睡,我怕是病了。”
  赵武有些急,说:“去前夼把冯中医请来给她瞧瞧。”
  玉琴叹了口气:“请来就得管饭,咱拿得出啥给人家吃呢?”
  赵武就用脚碰碰粮袋,说:“苞米不行吗?”
  玉琴问:“哪来的苞米?”
  赵武就把小鬼子绝食和去万有家借粮的大致过程说给玉琴听,说得玉琴眼瞪得老大。
  赵武又说:“明日我就去请冯中医。”
  玉琴点点头。
  赵武进屋去看看扣儿,玉琴也跟着进去。屋里有日光照进来,很亮。赵武俯身向前,怜爱地看着睡在炕上的扣儿,伸手摸摸她黄瘦的小脸儿,叫了几声扣儿,没见应,就长叹了口气。
  再回到院子,赵武就说了他的来意:他家的石磨挂了小鬼子和汉奸,不能用。请玉琴帮他把苞米磨了,赶紧做粑粑给小鬼子吃,把他喂活了。
  玉琴说:“要是小鬼子不吃苞米粑粑咋办哩?”
  “他敢!那老子就真宰了他!”赵武动气地说。
  “杀了他咋向抗日队伍交待呢?”
  “嗨,真叫这狗日的治草鸡了。他要不吃苞米粑粑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
  “玉琴的眼亮了一下,说:“摊煎饼咋样?”
  “摊煎饼?就是你娘家那地儿吃的饭食,像纸样的薄饼?
  玉琴点点头,说:“煎饼吃起来像锅巴一样香,俺刚过门那时,整天想煎饼吃,就从娘家拿回个鳌子,现在鏊子还在。”
  “这准行。”赵武拍手说,“那狗日的没吃过,吃个新鲜准行。就做这吧。”
  女人点点头。
  赵武松了口气,脸变得开朗了,他伸手摸摸女人的脸。
  女人羞涩地后退退:“别,大白天的……”
  赵武说:“好多天没靠你啦,真想。”
  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从南面传来很沉闷的枪炮声,像春季里在天边滚动的旱雷一样。赵武和玉琴只是侧耳听听,不当回事。战事波及不到他们石沟村,如同旱雷带不来降雨。
  “对你说啊玉琴,这粮食一半归小鬼子,另一半归你和扣儿。摊出的第一张煎饼给咱扣儿吃,记住啊!”赵武临出门时向玉琴叮嘱。
  玉琴没言语,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赵武怎样出门,只听见了门响。
  起作用的不知是新摊煎饼的香味儿还是送饭女人柔和的语音,日本俘虏小山万太郎两天来头一次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模糊,白茫茫一片,如置身于浓雾中。在他的家乡茨城,雾一年四季都笼罩着八沟山以及山下的田野和村庄,使人的视线永远看不出很远。也许正是这局促的视野,导致了人的心性的短浅与偏狭。他的父亲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整日泡在清酒里。酒醉又使他加倍地狂躁,殴打老婆孩子是他醒酒的良方。十八岁中学毕业时,他对母亲说要走出这讨厌的雾瘴。他走出了,而在若干年后他却又走进另一道更浓厚的雾瘴:侵华战争。
  那一时刻,他的神智一如他的视觉,一片迷惘,懵懂中他觉得是置身于日本家中。那香味儿,那女人的话语唤起他遥远的记忆。在父亲偶尔外出或酣睡于酒醉中时,他的家便呈出一种难得的和谐气氛。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围坐在桌边,边吃饭边议论着各种话题。他的大姐吉子总是在大家出现分歧时充当调解人角色,柔声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这种时刻就给他们除父亲之外的一家人带来无限的喜悦。而离家出走后,这一切就成了经常索绕于他梦境中的温馨的记忆了。
  “你行了,小山,这遭行了。”周翻译官的声音,蹩脚的日本语。他听见这话的同时,眼前也渐渐显出了形影。他发现这里不是日本茨城的家,是关押他的肮脏不堪的磨房,面前站着那个审讯过他的中国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篮,好闻的香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是女人,她是谁?怎么不见了?”
  “小山别管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存那么多心思。”
  赵武问:“你们叽哩哇啦个啥?”
  周若飞说:“他问是什么饭这么香。”
  赵武哼了声,从篮子里拿出一叠黄灿灿的煎饼,递给周若飞,说:“给他,狗日的糟践中国人有功,吃小灶哩。”
  “纸?”小山以惊疑的目光盯着从赵武手里传递到周若飞手里的纸样东西。
  “不是纸,是饭,叫煎饼,你吃吧。”周若飞把煎饼递在小山手中,小山像捧刺猬似地怔怔盯着这怪异的会发出香味的纸,没吃的意思。
  赵武有些紧张,他担心的事情正在酝酿着。他忍不住朝周若飞吼:“告诉他,这样的饭大财主都不得顿顿吃,他个日本俘虏还挑拣个啥!”
  周若飞一边翻译给小山听,一边盯着他手里的煎饼不放,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虽说这两天他一直吃那种难以下咽的地瓜杂和饭,不敢绝食,也不敢言声。可他吃得很少,基本是处于饥饿状态。眼下闻着这香喷喷的粮米味儿,从身体到精神都倍受煎熬。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赵武一眼,说:“这个日本人从未吃过煎饼,不认,我吃给他看咋样?”
  赵武一开始没听明白,明白过来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教鬼子吃煎饼,亏你龟儿子能想出这等的好差事。就是有这种好差事也轮不到你啊!这念头在脑袋里一闪,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不可遏止地翻搅起来,十分难受。他压抑住自己的欲念,朝周若飞点了下头,周若飞心领神会,如同得了圣旨般飞速从小山手里揭了一张煎饼往嘴里塞,边嚼边对小山说:好吃,真好吃。他一连吃了三张才识趣地罢手。
  “好吃的纸?”小山仍将信将疑。
  周若飞教导他说:“告诉过你这不是纸,是煎饼。煎饼是御膳之一种,御膳就是中国皇帝吃的饭,这个就是黄金饼儿。连中国皇帝都能吃的饭还委屈了你?吃吧吃吧,你不吃我就全吃光。”
  小山又踌躇片刻,就吃了。开始吃得很小心,像尝药似的,可等吃出了滋味儿,就大咬大嚼起来,犹如饿狼嗟食。赵武看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可气归气,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就离开了厢房。
  小山吃完煎饼又喝了一大碗水,“完”事大吉,脸上渐渐现出得意之色。“周,我胜利了,胜利了,他们失败了。皇军是战无不胜的。”
  周若飞不由打个寒噤,他一下子想到那则著名的《农人和蛇》的寓言,小山就是那蛇,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蛇。他断定这个家伙往后还会死硬到底,那就把他连累惨了。想当初自己给日本人做事本不情愿,这遭被俘他希望能借机顺坡滚驴,弃恶从善,可小山一味地胡闹,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命运。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和小山是一根绳上挂的俩蚂蚱,他心想不能让小山由着性子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得制止他的不轨行为,警告他,对他晓以利害。他想想说:“小山君,我问你一句话。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想活着回日本老家,还是死在这中国小村庄?”
  小山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若飞说:“意思很清楚,是死是活到了需要选择的时刻了。”
  “大日本帝国军人没有自己个人的选择。”小山说。刚吃饱饭的小山,似乎增添了力气,话音铿锵有力。“如果要有选择的话,那唯有服从天皇的意旨。”
  周若飞问:“那么此时此刻,天皇的意旨是什么呢?”
  小山诘住,瞪了周若飞一眼。
  周若飞继续说:“谁都知道天皇对他的将士们的要求是要么凯旋,要么战死。你呢?被俘仍然活着,这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天皇。”
  “胡说!”小山吼起来、“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武器,我被捆着,没有自由,无法自杀!周,你帮我,把我结果,行吗?”
  周若飞说:“行,我可以帮你。”
  小山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光透出惶恐。他再问一句:“周,你愿意帮我?”
  “我愿意,”周若飞说,“但怎样帮得按我的意志行事。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意思都一样,把人的生命存在视为至高无上,所以我不仅不能帮你死,相反,我要让你活着回日本。”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