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第56章


这或许因为他们是“外人”的缘故,村子的内部事务与他俩无关。然而也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嗅出了死神的气味儿。因此,那个夜晚于他们同样是极不平静的。夜已深了,两人都没一丝睡意,蜷缩在草堆上,眼光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里闪烁不定。这时候周若飞对小山生出一种强烈无比的愤恨。从出门征粮到被抓,全部的倒楣都与这狗日的军需官有关。他是勾命的小鬼!唉,当初日本人刀搁脖子逼他就范,他一是怕死,二是怕连累家人,就苟活当了汉奸。这遭又要为当汉奸送命,这因果关系就像月落日出那般明确无疑。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并非不知道汉奸当有的下场。有言道没吃死羊肉,还没见活羊走?那么多汉奸的下场都历历在目,连伪县长都被抗日队伍用计赚出城枪毙了。这些他都心如明镜。可一旦联系到自身,死,就不是他心甘情愿接受的了。他不由想到大年夜放弃的那次逃脱机会。尽管这放弃是受了诸多“综合心理”的引导,但一个重要因素却是客观存在的,即他和小山的命运当时并不明确,起码是他们自己不明确,他们还看到一线的生机。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已经像狗一样嗅到自己血的腥味儿了。他想,假若现在那机会再来,他会不会再放弃呢?他难以回答自己。
  缘于绝望,周若飞突然起意要与“勾命鬼”小山进行一场较量。要么亲手杀了他(这样的行为说不上会博得人们的好感,而饶恕他的死罪),要么在精神上把他击垮,让他在最后的时刻与自己配合(比如真正的认罪,交待有价值的情报)。以此将功折罪,求免一死。总之,无论是仇恨还是功利,都令他执意要将这个狗日的日本人制服,打垮!
  关押到如今已二十余天,周若飞已完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身旁的石磨,石磨上面的油灯,屋角空空见底的粮囤,还有从半敞的屋门看到的在院中不断跺脚驱寒的岗哨。当然还有身旁命运与他系之一处的小山万太郎。日渐一日,他发现小山本来就丑陋不堪的面目变得更加惨不忍睹,像个糜烂了的葫芦。他甚至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糜烂味儿。小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鬼”了。这鬼不住地眨巴着眼皮,故作镇定从容状,这副嘴脸就使周若飞愈发地憎恨。
  “小山君,在想什么呢?”周若飞问道,自然是用日语,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和小山交谈,岗哨一般不予干涉,有时甚至还好奇地侧耳倾听。
  “你在想什么呢。翻译官?”小山反问道。
  “别再叫我翻译官好不好?”周若飞说。他真的感到翻译官这字眼很刺耳,像块一触即疼的疮疤。
  “为什么不能这样叫?以前不都是……”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那好吧,就随你。”小山说,“感谢周君打破这长夜的寂寞。这几天我们一直沉默,沉默对人没有益处。”
  “我们中国有句名言叫沉默是金。”
  “你们中国的名言太多,我从你这里就学会了不少。可我觉得这句沉默是金不对。至少对我俩不对。要死的人了,话留在肚子里只能带到坟墓里去。”
  周若飞听了小山这么说倒真地沉默起来。
  “周君,你问我想什么是不?我又问你想什么是不?这说明人都有一种窥视别人内心的欲望。”小山说,“我可以和盘托出我的内心所想,反正就要死,无所顾忌。我希望你也能够同样。这样才对等,也有趣味儿。”
  “我同意。”周若飞说。
  “那好,那么。”小山显得有些兴奋,说道,“你先问的我,我就先说。我想家,真的很想家,想我的母亲和姐姐,一闭眼她们就在眼前出现。要是能见她们一面再死,也心安了。”
  “就这?”
  “还有,想喝酒。想喝了酩酊大醉。还想再吃一顿过年吃的饺子、猪肝、猪胃、猪心。我们日本人一向不知道家畜的五脏吃,全丢了。这次吃了,才知道好吃,是美味……”
  小山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后面的话周若飞没听见,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斟酌着如何回答小山。他惊疑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想往与小山所道出的竟然那样相似。在死亡无可奈何的背景下,他同样是刻骨铭心地想自己的家,想在日本人炮楼底下担惊受怕的家人们,除此便是由饥饿而反射出对美味的渴求。他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从未领受到饥饿的滋味儿,这些时日他是真正领受到了。他感知到饥饿是侵蚀人体最猖獗的一种恶疾,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同时他开始理解那些被饥饿折磨的人何以会做出种种有失理智,有失体面,甚至有失人格的行为。小山的话勾起了他对那顿年饭的美好的遐想。
  你怎么啦,周君?小山向发怔的周若飞问。
  没什么。他说,你讲到哪里啦?
  讲到吃。
  哦,还想什么你接着说吧。
  你还让我继续往下讲?
  是。不是讲好了不许有保留吗?”
  这个嘛……再往下讲就会把你吓一跳。
  咋?
  想……想女人。
  操你妈!周若飞在心里骂了句。
  咳,真想找个中国女人干一场。
  操你妈!
  中国女人比日本女人强得多。
  操你妈!
  做年饭的那女人很美丽,撩人心,真想……
  住臭嘴!周若飞吼叫起来。
  周君你咋啦?!
  你混蛋!没那女人你早死了,你不思报,倒想歪!是畜生!
  周君你真怪……
  别说了,我不听。
  行,我住口,你说吧。
  我不说。
  轮到你说了。
  我不说。
  你毁约?
  我说出来也能叫你吓一跳。
  你……想咋?
  杀了你!
  …………
  明白吗?杀了你!
  这个……我也猜得到,你想将功折罪救自己。
  不完全。
  还有啥?
  想帮你。
  帮我死?
  帮你成全效忠梦。
  这……
  我看你苦苦求死而不得,我不帮你实在不忍心。
  你想怎样取我命?
  用手掐,用棍子敲,抓住脑袋往石磨上磕,样样成,任你拣一样吧。
  我不挑拣。
  不挑拣我就看着办。窗棂上挂着把镰刀,用它割脖子,死得痛快,不遭罪。
  不……我不死。
  你不死?
  我不死,人死万事空。
  这么说你先前的那一套是假的,是虚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们劳什子武士道是臭狗屎,是蛆虫……
  你住口!
  你让我住口就得让我用镰刀砍下你的头!
  你……你说吧,你说吧,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行了吧。小山口气变软了。他权衡一下,觉得宁可忍受羞辱,也要暂时保住这条命。于是一度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小山终于低下了那颗倒置葫芦样的头,蔫蔫的没了精神。
  8
  赵武第二次去小古庄就见到了古连长。听赵武说清了事由,古连长笑了,道:“我说上次你干嘛老是问枪毙人这样那样的事,原来真有这档子事啊,不过今日才晓得你们石沟村是个吃斋念佛的庙堂地啊。”赵武被说得很难堪。可挖苦归挖苦,古连长还是答应了赵武的请求,只是说这几天太忙,不是来亲戚就是走亲戚,等一忙过就往石沟村去一趟,办这事。这时候天晌了,古连长挽留赵武吃饭。赵武早觉出了饿,就不再客气,留下了。吃饭间,赵武又提起那副猪下水的事,说收了麦子就来还。古连长说你这人也是太认真了,说到底不就是一口袋麦子的事吗?不还,一家人就扎着脖梗不成?赵武连说不行不行,赊就是赊,有了就得还的,古连长叹息说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你这当村长的也够难了。赵武摇头长吁一声,说难还在后头哩。
  赵武却没有说对,难不是在后头,而就摆在他面前。他由小古庄回村,又像上次那样,刚进村就听到死人的凶信。这遭不是孩子,是老人。不是撑死,是饿死。而且一死就是七口,像被一镰砍倒的庄稼。赵武怔在街上,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咕:毁了,石沟村毁了。从眼下到麦收还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石沟村可要不停地出殡,操他妈!
  刚回家不久,玉琴就惶惶地进门,说扣儿又睡不醒了。赵武一听,拔腿就往玉琴家跑。扣儿躺在炕上,眼闭得紧紧的。赵武心里一酸,连唤几声,扣儿仍是一味地睡。摊煎饼!赵武吆不见回应。赵武转头见玉琴在暗自垂泪,就闭口了。他自是清楚的,借的那四十斤苞米年前就用光了,年后鬼子小山也不再有煎饼供应。那鬼东西好像也明白没啥指望了,不声不吭地吃起了地瓜面杂和饭。
  说起来也是奇异,扣儿就像是村中孩童的首领,她一行动就一呼百应。上次她开始长眠,别的孩子也随她睡去,这次也是同样。睡孩子的家长走马灯似地一拨儿一拨儿去找赵武讨要“药饼”。可赵武再也拿不出。他告诫睡孩子们的家长,不能再指望村里了,也不能指望别人,各家要想各家自己的办法。他向大家交底:上次发的“药饼”是粮食做的。救治孩子的睡病凡是粮食皆可入药。其实这话等于不说,如果有粮食又何须于今日把粮食当成药物来寻?不过家长们终是救子心切,没别的指望就只好靠自己。女人们结队外出讨饭了,这自是要冒很大的风险。日本鬼子一向将女人视为他们的猎物,只要抓到便不肯放过。女人们用锅底灰将脸抹黑,一村一村地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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