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第65章


北野真是个不掺假的日本“鬼”。
  苏原跟的这路抢粮队由一个叫森冈的中佐带领。苏原曾见过森冈,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瘦高个儿,长一脸络腮胡子,不多说话,眼光挺凶。这支抢粮队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伪军组成。伪军中队长是一个姓冯的秃子,冯秃子的中队驻守城南一带,苏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见过他。据说冯秃子的枪法极好,不用瞄准,抬手就搂枪机,百发百中。冯秃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泽山上当土匪头,几十号人几十杆枪,不成气候。日本人刚来时他打的是抗日旗号,也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没占便宜。尔后看看日本人的势力愈来愈大,再加上和另一个土匪头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只给他一个碉堡守。不久发现他身怀绝技,觉得有用,便委他当了中队长,据守城南一拉溜十几个碉堡。
  队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约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从一个村子经过,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壮农民,做运粮的脚夫。日本兵和伪军就挨家挨户地搜寻。一会工夫,抓来二十几个青壮农民。苏原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忙循声望去,见两个鬼子从一家中拖出一个青年人,后面一个老婆婆紧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儿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边哭边嚷着。这时日本兵已将青年拖在当街上,苏原一眼便看出这青年满脸灰黄,确实是个病人。他刚要去找森同为青年人讲话,却见不远处一日本兵端枪朝老婆婆瞄准,嘴里哇哩哇啦叫,苏原听明白是叫那两个日本兵闪开,日本兵迅速向两边一跳,枪便响了,这一枪打折了老婆婆一只胳臂,几乎就在同时,老婆婆另一只胳臂也被击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声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儿子转身扑在老婆婆身上,没等哭出声来便晕了过去。森同阴沉着脸,说声走吧。于是队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俩,带着刚抓到的二十几个中国人上路了。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着队伍离去的苏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远,他的耳边还响着老婆婆的哭声。
  队伍继续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队伍活跃的地区,进行速度渐慢。这次“清乡”,北野的战术原则是由远而近,只要在防区外沿取得胜利,防区周围的粮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轰”地一声,一颗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队列中爆炸,当场将几个鬼子炸飞,苏原眼睁睁看见一条大腿从天而降,要不是躲闪得快,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这颗雷将鬼子和伪军炸得心惊胆颤,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呆呆地站着,森冈倒有几分镇定,拔出指挥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从地上爬起,接着是冯秃子的伪军。队伍停在那儿,踌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冈吼叫了一阵子,大概意识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将炸死的日本兵装上运粮车,让几个民夫运回城里,拨几个日本兵押送。粮还没抢到手,倒先运回尸体,森冈无比懊恼,也有些后悔,不该将日军放在队伍前列,结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军,让抓来的中国民夫走在最前面,充当人肉扫雷器。民夫后面是冯秃子的伪军,日军在最后面。队伍又前进了。民夫不傻不痴,明白日本鬼子是让他们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步却迈得很慢,气得日本兵在后面叫骂不止。
  刚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响了第二颗地雷,死伤各两名。民夫们见状一齐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这时,日本人发现侧方小树林里有人影晃动,疑是中了抗日队伍的埋伏。森同命冯秃子带伪军从左,自己带日军从右,一齐向树林包抄过去。森林里确实是抗日队伍的人,他们见日伪军向树林合围,便举枪射击,边打边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森冈的围歼计划落了空,气得他脸色铁青。回到路上又发现民夫逃之夭夭,连刚才炸死炸伤的也不见了。
  唯有中国医生苏原孤零零站在那儿。
  没有了中国民夫,便轮着冯秃子的伪军在前面踏雷,冯秃子对此不满,脸色很难看,他斜了森冈一眼,终是没出声,咽下口唾沫,便凶狠地朝苏原吼叫,让苏原在他的队伍前面走。苏原没说什么,抬脚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法躲避。刚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个民夫还向他提醒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钻进麦地里,日本人就干瞪眼。但他清楚自己无法逃脱,他不可能将妻子一人留给日本人。
  苏原走得很快,身后的伪军几乎跟不上趟。此时一种奇异意念在苏原脑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颗雷在自己脚下炸响,那样他一切的烦恼和负担便得到解脱了。
  然而这第三颗雷终是没有响。
  这个麦季是苏原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光,他的整个生活堕入了深渊,难以自拔。在日军军营呆得愈久,他心灵上的负罪感便愈深。我是汉奸吗?他经常这样自问。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觉得无比冤枉。
  麦季过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这次麦季清乡很成功,抢到够他们吃半年的粮食。然而代价也很高昂,从乡下运回粮食的同时也运回日本兵和汉奸们累累尸体。
  5
  自被劫到莱阳日军军营,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独住。这幢房子与北野的司令部斜对,司令部大门外的岗哨的任务之一便是监视苏原夫妻的动向,如果两人中的一个外出,可以不加干预,而一齐出门则要予以制止,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无例外。这种软禁简便而有效,不给苏原夫妻的逃跑以可乘之机。在生活上,日本人还给予一定的照顾。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单独的院落,这是一幢被日军征用的民房,三间朝南,院子很大,院里有两棵缀满果实的杏树,还有葡萄。葱绿的青藤覆盖着墙头。屋里的家具也配备得齐全,大多是日军军用品。饮食自便,可到对门司令部大院的食堂打饭,也可从食堂领回粮食菜蔬油盐酱醋自己做。苏原夫妻不愿和日本人接合,也吃不惯日本伙夫做出来的饭菜,没特殊情况,都是自己做,这就又招致新的麻烦,翻译官卜乃堂总是借口愿吃牟青烧的饭,隔三岔五来吃一顿。对此,苏原十分反感,尽管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却没好脸子给他看。卜乃堂也不加理会,装着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心里自知,他来这里,不是为吃一顿饭,更不是为了和苏原套近乎,而是为了牟青。这一点牟青也看出来了,觉得很别扭,对卜乃堂的反感她和丈夫是相同的,她不愿与这个真本实料的日本汉奸往来,更不想和他拉扯些别样关系。然而她在内心里对那次刑场上卜乃堂对她的好意是领情的,所以她对卜乃堂的态度还是有别于丈夫。
  再一个常客是高田军医。高田是军医队队长,苏原的工作是由高田军医布置。这也是高田每次来的借口。对这个日本军医的情况他们知之甚少,他们见过他手术,医术很好,这一点瞒不过内行人的眼。然而那次在刑场上高田的所做所为令他们愤恨不已,他是一个以杀人取乐的杀人狂,一个披着医生外衣的法西斯。每次高田来,他们在心理上都非常拒斥。
  苏原和他妻子牟青在日军军营里度日如年,他们全部的精神只集中到一点:逃跑。唯此才能获得新生。
  事实上他们的逃跑计划直到夏末秋初时才有了眉目。夏季的战事不多,这主要因为地里的青纱帐有利于抗日队伍的行动,他们在暗处,日本人在明处。北野的部队吃了几次苦头便收敛了。他们在等待秋季的到来,他们期望秋季清乡能像夏季清乡那样大有收获。这方面北野总是刚愎自用。
  相对而言,军事行动的减弱倒给苏原夫妻的逃跑带来困难。日本人加强了莱阳城的守备,城四周岗哨林立,每道路口都有兵士把守。苏原每次走在街上,眼光都在寻觅,可否有供他逃遁的一条路,这种寻觅总是在可能与否定的判断之间游移不定。
  直到他遇上一位潜入莱阳城活动的抗日队伍的敌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苏原从军医大队往自己的住处走。军医大队在城北,离北野的司令部二里路光景。他走着走着,突然察觉有个男人尾随在后。他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快步紧追,走到平肩时,那人压低声音说:苏医生,请跟我来。他无法对眼前的事做出判断,但两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走。从后面看,那人的个子很高,很壮实,穿一身黑布衣,光头,看不出年龄和职业,反正单从那挺直的腰板看不像是庄稼人。
  走到一个十字街口,那陌生男人回头向他望望,然后向左首拐过去。苏原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跟过去了。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泥土地面,街两旁散着稀稀落落的店铺。当走到一家澡塘门口时,那人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推门进去。
  苏原心想要跟索性跟到底了,也进了门。
  自从来到莱阳城,苏原到澡塘洗过几次澡,可这一家没来过。如果刚才在门口留神一些,就会看见墙上写着“兴清池”三个大字的字号。他很慌张,没有看见。进门后他才晓得是进了一家澡塘,陌生男人与柜上的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打了招呼,并付了钱。掌柜一声长喝:两位——声还没落,从里面出来一个只穿条裤衩的小伙计,点头哈腰将他们往里请。事到如今,苏原也不再多想,跟着陌生男人进到里面。
  大概自有了服务行业起,各种服务便分出了档次,澡塘也不例外。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