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第77章


高田说,他口罩的上沿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死了吗?”老马自语,“我是在阴间里吗?”
  “你活着,老马。”苏原说。
  “我看见一个怪地场……一个很怪很怪的地场……”
  苏原和高田对望一下。
  “那地场河里流白沙……树上长红叶开绿花……蚂蚱和蝎子交配……”
  “老马,你胜利啦,我们也胜利啦。”高田说,声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没打死我吗?”老马突然问。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开始接近现实。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马。”苏原说。
  “老马,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高田说。
  老马的眼珠转了转,苏原陡然发现又像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听你的……口音……”他说。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东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应对。
  “那你是哪地场的人呢?”
  “嗯,远,很远,很远很远……”
  “那儿没有鬼子吗?”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着……干事的?”
  “这……”高日终于对应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着苏原。
  “等我好了,我……我带你们一块逃……”
  “老马,你喝水吗?饿了吧?”苏原问。
  “我怎么又活了呢?”兜了一个圈,老问题仍然在困惑着他。他想解开这个谜,很执拗。
  “老马,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你,你对我说……说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劲吸气啊!”
  “吸气?”
  “就是……开枪前你听见我的咳嗽声吗?”
  “咳嗽?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说叫我听见你的咳嗽就吸气……”
  “你吸了吗?”
  “吸了。”
  苏原和高田对视一下眼光。高田看见苏原的眼里也涌出闪亮的泪花。
  “我……还想睡,我……困极了……”老马边说边打哈欠,之后便合眼睡去。
  15
  多事之秋。当苏原还沉浸在抢救老马成功的喜悦中,一桩大悲伤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携其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她掠入敌营的翻译官卜乃堂。
  首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北野。晚饭后他和龟田少尉下了一盘棋,觉得头脑昏沉,便想早睡。勤务兵送来洗脚水,他刚将脚放进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询问卜乃堂,便吩咐勤务兵去喊。勤务兵回来说没有找到,卜不在住处。这时北野并未多想,只是让勤务兵再到处找找。等勤务兵又回来报告说四处皆不见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识到卜出事了。最后的证实是来自城南冯秃子部队据守的哨卡,他们报告说下午三点多钟卜翻译官带一个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说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应许他们一起去小龙山寺庙里进香。岗哨没怀疑这个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的翻译官会有什么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简单到这种地步。
  苏原是从老马那儿回家发现牟青不在家中,正诧异间,北野派人将他叫过去。当他在门外听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愤怒叫骂声,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顿时像木桩子那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逃走!逃走!!这是从苏原白如云雾的意识中浮出的唯一意念,这意念强烈而坚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锐不可挡。
  从北野司令部出来,他径直朝高田住处走去。这时,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干瘪的躯壳,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随同她的出走流失殆尽了。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失却,难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区照旧是黑而无声,城四下阳物状矗立的碉堡照旧瞪着凶狠的眼。季节已至深秋,夜风袭骨,苏原却不觉得冷,不仅不冷,他觉得胸中有火在烧灼。这火是卜乃堂放的。卜乃堂觊觎自己的妻子,他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未看得严重,更未想到会出现这般严重的后果。这次随北野清乡回城后,他发现牟青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如参与解剖活人)了如指掌,这显然是卜乃堂告诉她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牟青在对他大加斥责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随之痛哭不止,边哭边骂:“你疯了!你疯了!”那时候他觉出和妻子的关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又无法向她解释。即使解释也未见得她会相信。这几个月来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况是别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异模样吓了高田一跳。高日听完他的诉说,也惊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会有这等离谱的事体出现。
  “你,你要怎样呢?”高田关切地问。
  “我要你……帮我……”苏原说。
  “帮你?”
  “你说过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苏原死死盯着高田的脸。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要帮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赶他们吗?”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这怕很困难,战争年月,兵荒马乱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当,我要告诉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马他……”
  “老马?”他一时竟记不起老马是怎么回事了。
  “老马下一步的治疗仍需要我们俩人的合作,这,你是知道的。”高田说。
  ……老马…治疗……苏原的面前终于现出那张长如马面的脸了。
  “啊,老马。”他说。
  “根据老马目前的情况,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请你等半个月行吗?”高田望着苏原痛苦不堪的脸。
  苏原无语,他的心在疼,针刺一般。
  他无法不管老马。
  老胡。由老马他又想到老胡。后天又到了给老胡送情报的时间了。他手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需要由老胡转给抗日队伍。
  半个月。该是怎样的漫长啊!
  16
  事实上并没等到半个月,苏原便离开了莱阳城。不是逃走,而是跟随北野的部队向昆嵛山区扫荡。北野将与山本在海阳城北一个叫现石的地方会师,然后东犯。这是日军继秋季清乡又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同时也是一次强弩之末的军事行动。
  时令已入初冬,中国黄河以北大半个版图已开始降雪。寒流渐次南侵,整个中原地区朔风凛冽,枯草瑟瑟。然而战争并未因季节之冷而冷,反而因临近终了而变得如火如荼。中国军队与日军在湘、桂、黔、豫、鄂诸区域的所谓“大陆决战”正激烈地进行。日军为扭转必败之局做殊死的“最后攻击”,以进为退,争取主动。十月下旬,几路敌军合围桂林、柳州,十一月初两城相继攻陷。此后,日军继续冒险西进,占取桂林外围龙胜、融县、南宁,又攻陷金城江、河池、南丹、六寨,直取贵州大门。其时,敌轻装部队一直向北追击,再占三合城、川寨、独山。至此中国军队开始反击,汤恩伯兵团从河南一路步行入黔,到达黔南前线,另一有力部队由美国航空队赶运抵黔增援,在八寨与敌军交火。一夜之间战局骤变,敌人迅速向南退却,中国军队尾后追击,先后克复三合、独山、荔波、六寨、南丹。迄月底,黔桂线战局送稳定。黔桂战事之转折趋向可视为当时整个中日战局之缩影。
  出城后苏原不由回首一瞥。那瞬间他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不会再回到这座小城了。他的回首自不是出于对小城的留恋,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恰恰相反,往日的一切都不堪回首,那是他的牢狱,那里断送了他的一切。那最后的一瞥只是他无言的诅咒。
  天空阴晦。寒风扫掠着空旷荒芜的原野。树木的叶子已经落光,站在那里如同一些赤裸的汉子,在冷风里簌簌发抖。途经的河流大都干枯,映入眼帘的是状如丝带的白亮河沙,风吹尘起,逶迤奔腾,流水一般。苏原油然记起老马所说他去的那个河里流淌白沙的“怪地场”,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在步老马的后尘踏进那个“怪地场”,只是老马已原路折回,自己却怕要一直往前走下去。如果无法脱身,也许会一直走到“死地”。
  十天以前,他已将敌人这次行动的情报放在那个秘密树洞里,他相信抗日队伍会接到并已采取了相对措施。北野要他随部队行动,其目的已不同往前,这次是把他当作弈棋的对手,以便在战事的间隙随时对弈一局。自从与苏原对弈过,北野便对原来的对手龟田失去了兴趣。但因北野未占苏原的上风,因此耿耿于怀。
  因为老马的缘故,高田借故留在城里。临走前高田关照他可利用这次机会脱离日军,如果逃脱不成也无妨,待回城后再从长计较。尽管高田没有明说,可他看出高田舍不得自己离去,希望能为“生命通道”计划再度合作。苏原心里也很矛盾。
  北野的部队疾速东进。中午时分经过一个小村,村人已望风而逃,村里村外空空荡荡。北野下令在这里埋锅造饭。饭后又继续东进。道路渐渐向上倾斜,进入两县交界的丘陵地带。为防备抗日队伍的伏击,队伍的行进速度减缓。当再次途经一个村庄,天色向晚,部队不敢贸然前进,决定在村子宿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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