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第92章


树后的高金豹每见这种情景就怒不可遏地吆:听着,我和高凤山的“饥荒”不关你们的事,干嘛在这凑合白送命,撤吧,撤吧,你们不是要去打日本人吗?高金豹吼得义愤填膺又情真意切,因他知道这些人多是本地乡亲,有的他还认识,他的确不愿看见他们死在他面前,这使他有一种乱杀无辜的罪孽感。相反,土匪兵们的死他却不怎么在意。这大抵是他觉得这伙做恶已久的亡命之徒死了也是活该,何况他也是花了钱的,钱和命本来便有交易,于是心理上便获得了某种平衡。这场不伦不类的战事形成了高金豹不合常规的心态,可诧可叹。整个上午的战局进进退退,如同一局棋面中的无休止复盘,重复而单调。村民都藏匿了,有的逃出村子,有的钻了地窖,甚至连牲口也乖觉于危难之时,竖耳倾听,屏声顿息。空荡荡的村街像刚被一场大水冲刷过。
  这时,村头上的人就看见从街里款款走来的红衣女子红豆。
  犹如一道闪电,高金豹眼前和心头都被耀得一亮。
  枪不再响了,被金豹摆手止住。
  街口一下子静了,好像刚才这儿根本没打什么仗。
  两边的人都认为这女子的出现不寻常。
  高金豹从树林迎红豆走过去。以前他们总是相会在黑夜,现在突然来到太阳下,一时间,都觉得对方很陌生。难怪红豆一开口就问了句你——金豹吗?
  我——金豹。金豹说。
  红豆又望望,像验证,她信了,就又问你当了土匪啦?
  金豹说我没有。
  红豆说你带土匪打你爹。
  金豹说他毁了我,还有你。我恨他。
  红豆说这都是命。
  金豹说又是命。
  红豆说认命心才安。
  金豹说我不认,他毁我,我毁他!
  红豆叹口气。
  金豹说我托人捎信叫你回娘家,你咋不回?
  红豆说我等你。
  金豹说等啥呢,我完了。
  红豆说我等你。
  金豹说红豆我完了。
  红豆说你爹说只要不毁祠堂样样由着你。
  金豹问他要你来说吗?
  红豆点点头。
  金豹说他混蛋!
  红豆说你爹他要带兵去打小鼻子救县长。
  金豹说我不管。
  红豆说县长打小鼻子是为咱老百姓,要救他。
  金豹说我不拦,他走,祠堂跟不走。
  红豆说祠堂毁不得。你爹说除了毁祠堂样样都由你。
  金豹问他真的这么说?
  红豆说是真的。
  金豹说:那要金虎留你做媳妇。
  红豆说我不应,我嫁你。
  金豹说我不应。
  红豆说你绝情!
  金豹说红豆你听我说,我活不久。
  红豆惊:金豹你咋啦?
  金豹说我废了,活着不如死了好。
  红豆问是绝症吗?
  金豹说是绝症。
  红豆抽泣说金豹你命苦,我的命也苦,你死了我也没活路,我跟你一块走。
  金豹说红豆别胡说,你留下,过年过节去祠堂给我烧炷香。
  红豆问去祠堂?
  金豹说去祠堂。
  红豆问祠堂不毁了?
  金豹说看你的面,就不毁。
  红豆说你爹说不毁祠堂由着你。
  金豹说你回去说我有个条件叫他应。
  红豆说:啥你说?
  金豹说告诉他,他不要我这个儿,那我就给他当祖宗。
  红豆问别胡扯,你咋能给你爹当祖宗?
  金豹说能。叫他立马迎接我的牌位进祠堂。
  红豆说你活着……
  金豹说:趁活着,死了办不成。
  红豆问:他能应?
  金豹说:不应毁祠堂。
  红豆说:金豹你强蛮。
  金豹说我活不久,自古有话死为大。
  红豆说你死我也死。
  金豹说红豆你强蛮。
  红豆说就强蛮,我死也为大。
  在当年,那地面出了两桩大事震乡里,一是来了日本人小鼻子,再是救国军司令高凤山为他还活着的儿子往祠堂里接灵牌。前者凶,后者戾。为抗日高老爷子忍辱负重苦辣酸涩一起往肚里咽。
  按老辈子的规矩,安放灵牌的仪式既繁琐又壮观,没大半天时间完不了事。可眼下不同于以往。日本人正在三十里开外围着县长的队伍打,处境极紧迫。后经陈科长从中说合,高金豹同意仪式从简。灵牌请村里的木匠赶作,不上油漆,不雕图案,只是在灵牌的写法上大费一番周折。灵牌通常都是晚辈为故去的长辈立,写法约定俗成:如故去的是父,则写“显考×(姓)公讳××(名)之神位”,右侧写生卒年月日,左侧写“孝男××(晚辈的名字)奉祀”。是母则写“故妣×(姓)孺人××(名)之神位”。而今日是父辈为儿子(且还活着)立灵牌,如按通常写法应为:亡男×××(姓名)之位。但执意要当祖宗的高金豹坚决不同意这样写。后几经协商,方议定折衷:按晚辈给长辈立的方式写,但因金豹没有晚辈,奉把人则以虚拟人高宝某充当。这就是说高金豹有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儿子为他立了灵牌!说来也颇有学问,高宝某虽为高金豹虚拟之子,但名字三字具有出处,高为家族之姓,宝字为金豹下辈人所共有,某便是泛指某个人了。这样弄无论是高凤山还是高金豹都无话说。可见中庸之道化解力量之无穷。
  这时日头当空照耀,正晌午。灵牌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孩童捧着送到树林里,这孩童是高家为金豹物色的,充当金豹名叫高宝某儿子的替身。高金豹打眼望望孩童的眉眼,觉得还算满意,便没说什么,算行了。
  还仓仓促促组合起一支鼓乐队,迎送灵牌没鼓乐欠风光,不隆重。只是人手少了点,可谓锣齐鼓不齐。高金豹虽然不满意,但着眼于现实,没挑剔,也算行了。
  送灵牌的队伍从树林里出来,捧灵牌的孩童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跟着一长队土匪兵。化干戈为神奇,这古里古怪的事情惹得这群没战死的歹人龇牙咧嘴地乐。街口上,尸体已经被搬走,地下留下的血像开放的一簇一簇鸡冠花。队伍踏着血花进了街,候在那儿的鼓乐手便一齐吹奏起来。气氛就立刻热烈了。歌舞升平的景象使人竟不记得刚才还进行着的杀戮。本来匿藏起来的百姓从一座座大门口露出了面,瞪着惊疑的眼睛看光景。这光景百年不遇。胆大些的便走出大门站在街上观望。队伍在鼓乐队的引导下继续向街中行进。孩童的光头顶和怀中的白灵牌在日光下耀亮。他一定觉得自己得到捧灵牌的资格很荣耀,做得很认真很虔诚,油污的稚脸被肃穆绷得紧紧。而当事者高金豹却成了局外人,他不在队前也不在队中,只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如同他真的成了一个幽魂,观看自己的灵魂回归家庙的全过程。这对他具有意义,并不完全是出于对他爹高凤山的捉弄。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从遭歹人的阉割那一刻便有了死的念头。这念头强烈无比,不可更改动摇。一个没有了“宝根儿”的男人活在世上只是个酒囊饭袋,既无用又耻辱,他执意这么想。
  高家疃不是个大村,村街亦不长,队伍很快便来到街中高家祠堂前面,高凤山及家中的男人一齐垂手立在祠堂大门外。高凤山面无表情,两眼微闭,如同睡着了,事实上内心在翻江倒海。他应允了高金豹提出的让他和家族威风扫地的条件,似乎不可理喻,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有句话叫先安内而后攘外,正是这样。只有了却自己的家事才能拉出队伍去和日本鬼子干。另外还有他对儿子金豹的一种深深的疚歉。从他知道儿子遭歹人阔割的那一刻这疚歉便萌生于心。事到如今,他真的觉得由于自己的执拗将事情弄到这般田地。他似乎意识到儿子选择的这种报复方式中隐藏着某种凶险的意向。想到这便不由浑身发冷。
  祠堂门口正中摆一张供桌,桌上摆着面食菜蔬瓜果等供品。早经指导的孩童将灵牌摆在供桌适当的位置上,便开始了整个仪式最精华部分——祭祀三拜九叩。鼓乐队也清楚到了该卖力的时候,大肆鼓吹,噪声刺人耳鼓。看热闹的人忘记了一切,引颈观望。充当高金豹后人的孩童像戏台上的戏子那般完全进入了角色,仪式中一招一式地准确无误又恰到好处。他在供桌前站定,作揖、跪下、叩三个头,然后起来再作揖,在蜡烛上点三支香,成扇面插入香炉,再跪下点酒,又叩三个头。起身再作揖。尔后撤一步再作揖,再跪下叩三个头。最后起身作最后一个揖。一个小小孩子能将这一古老的仪式做得连贯流畅无可挑剔,从中可见出民间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祭祀之后,灵牌便被请进祠堂中归位了。在一拉溜祖先灵牌之中增添的新成员给这个长年尘封之地增添了许多生气。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高凤山高司令带着他从村里撤出的队伍像离弦之箭疾速西进。渐渐清晰的枪声是队伍的向导。枪声使人振奋,有枪声便有战斗,有战斗便证实县长的队伍仍在与敌人搏战。陈科长不在队伍中,他另有使命,在高家父子达成协约后他就离村进山了,他要将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交给刘罗锅的军师小老头。李云齐在信中告诉小老头,抗日队伍一旦突出日本人的包围,便撤往昆嵛山,然后以山为依托进行下阶段的保卫麦收战。李云齐严厉提醒他到了决定何去何从的时候了。不可犹疑。
  情势无比急迫,救国军队伍舍弃道路,傍着昆嵛山山脚裁弯取直地越野,一半野地一半庄稼地,队伍行得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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