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是求非之另一种可能

第22章


  “你总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垂坐在兵刀环伺下的败者双目如瓷珠,无光无焦,看起来反显得阴鸷冷酷。
  袁恕目光依旧向上,神情平和,专注。
  “怎么?无需审问,就地正法了?”
  袁恕终于低下头来看着曾经与自己义结生死之人,问得好淡:“是什么收买了你?”
  陈钊咯咯笑。奇怪他并不能看见,却准确地将双眼投向了袁恕,就好像,他心里都看见。
  “还能是什么?功名利禄,人心所贪的一切欲念,价高者便可令我相从。”
  “这些,我一样可以给你。”
  “不,不一样!”
  “如何不同?”
  “那是你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挣的。你永远在我之上,所有人只是因为尊敬你才顺便尊敬我,我就像是你的一块附属品。这叫什么?沾光儿!我活着要一辈子沾你的光儿。想想就恶心得活不下去!”
  袁恕面露悲悯:“难道投向他处,你就不是附属么?到头来,你依旧是在沾别人权力之下的光而已,并没有差别。”
  陈钊双眼猛然张大,瓷珠一般的瞳仁仿佛随时将要弹射出来,将眼前人洞穿。
  “那也好过沾你的光!”
  “所以其实,你只是恨我罢?恨我活下来,爬得比你高,得到的比你多。”
  “对,我恨你!恨得夜夜睡不着觉!”陈钊暴起怒哮,“为什么瞎的不是你,瘸的不是你?为什么那一百鞭子没有要了你的命?为什么每次你都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一个奴隶,比贱民还低贱的杂种,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玩物,却一步登天,为什么?我不甘心,啊啊啊——”
  利欲熏心的狭妒者受制于强悍的卫兵,只能卑微地叩拜在地上,用语言揭示内心的黑暗。他的恶直白而单纯,甚至连自己都不屑粉饰与辩驳,断绝了一切念旧的可能。
  因此袁恕谢他,真诚,也冷漠:“谢大哥让我可以毫无愧意地杀你!谢你,先断了兄弟之义!”
  剑光一霎,裂帛分襟。袁恕将割下的衣摆扬手散在风里,从此再无手足。
  加诸在身的压力猝然消失,陈钊茫然地爬起来,努力收听起周围的动静。便只闻长斧曳地摩擦出撕裂的凛音,替代了丧钟。
  陈钊明白了:“你竟然,真的要替他来灭我的口!”
  袁恕背手侧身,君者威仪:“不是灭口,而是诛逆!”
  “你以为今次不挑破,就能天下太平了吗?”
  “那你又以为,我挑破了,这天下就可以太平吗?”袁恕复仰头望着天上了,“从我坐上这个位子起,身边就只剩敌人了。而这些人里,有的是我必须留下的,有些是我应该留下的,留下来,将来好有一天把这一切都还回去。我恨罗锐,只是恨他这个人,但其实,他对我很好。他的血脉,决不能断送在我手里。这是我欠他的!”
  陈钊愣住,颓然跌坐。
  “不可能!”他痴痴呢喃,“这世上没有人不贪爱权力,你怎么可能放手?骗人,你说谎!”
  “也许是在说谎呐!”袁恕忽笑了下,“谁知道呢?真到了那一天,可能就变了。不过今天,我还想将信念贯彻始终。”
  陈钊看不到袁恕递给刀斧手的那一瞥,唯敏锐地听见了空气中的搅动,明白长斧已悬在顶上。
  “哈哈哈哈,你就是喜欢装腔作势,显得自己很高洁是吗?你当你是谁?圣人吗?呵呵呵,想得美啊!”陈钊骤然起身漫无目的地奔跑,口中大喊,“我是被收买的,真正要害主上的人是——”
  “逆贼狂悖!”
  一柄银枪直刺陈钊咽喉,堵住了呼之欲出的答案。周予的骑枪队亦将陈钊团团围住,十数领枪尖齐齐扎在他身上,几乎与周予同步。他连最后的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惨烈地僵死在夜晚的草地上。
  月光偏洒,照见一地腥色。
  ——这是陈钊人生的终幕,也是吴是非奔来时看到的第一幕。
  “你们怎么?”袁恕讶然过后,面色□□,快步走上前握住吴是非手腕,“受伤没?”
  吴是非立着没动,目光仍直直落在死状可怖的陈钊身上。
  韩继言忙解释:“回禀主上,我们并未遇袭,是天师她……末将无能,未能劝阻天师,请主上降罪!”
  说着便卸刀跪地,慷慨领罪。
  袁恕又一诧,旋即明白。
  “非姐?”一声惶然的轻唤,眼神中分晓了亲疏,此一夜,吴是非又被自己推远了。
  吴是非没有表现得激烈,仅仅勉强笑一下,无意识地频频点头:“挺好的!你,没事儿,是吧?能下床了,嗯嗯,不错啊!”
  袁恕看着她撤了半步,手指攥紧,虽未挣脱,但亦绝不相牵。袁恕哑然,眸光一黯。
  边上周予情急顾不得礼数,抢上前来分辩:“不是主上下的令!是刚才这人想——”
  “我知道啊!”吴是非还在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镇静,“我听到他喊的了。没什么啊!我也杀过人的,何况逆贼该死嘛!不用解释,我都懂的。我就是,就是——”
  她终于偏过头去,不再看袁恕,更不想看死去的陈钊。
  “你怕我阻止你?”
  面对吴是非单刀直入的疑问,袁恕只是沉默。
  “你觉得如果是我,一定会逼问出幕后主使,然后以牙还牙?”
  袁恕仍不作声。
  “噢,清楚了!”吴是非望着袁恕的眼睛,突然就懂了,“那你还找我干嘛?关心一下我好不好,接着让我看你大义凛然地舍身成仁,给你哭一嗓子?”
  “不是!”
  “不是什么?总说我急,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好啊,说啊,我现在就在这儿听你说。你告诉我,一个成天悲观地想着自己死后该如何如何的人,为什么费吃吧啦地非追着我不放?你缺火种吗?我给你啊!我什么都给你。所以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
  袁恕摇摇头,自己也往后跌退几步。
  不知道啊!
  ——袁恕其实也没有答案。也许仅仅是舍不得,也许是胆怯,每每矛盾地在进退间徘徊,从一个笑容,到一声呼唤,最后只想她伸手过来依依地拥抱,袁恕觉得自己是贪了。贪一刻一天一月一年,自己什么都不怕,她也什么都不想,傻子一样坐在一起看花看天,看时间蹉跎地走下去,不问以后。
  因此不想她走入阴谋中来,想她总能置身事外,随时可以走,走到哪儿都是她自己,是自由的。不许人情牵绊,不叫政局祸连,安安心心堂堂正正地做吴是非,最后,干干净净地回家去。
  “啊,她是要回家去的!”袁恕一直记得这件事,“她想回家,很想很想!”
  如果终将离散,莫不如,就这样疏远吧!
  袁恕望着吴是非笑出来,礼貌而客套:“夜深了,天师该累了!本侯还有公务,少陪!周予,送送天师。韩继言——”
  他不怒而威地叫起韩继言,头也不回离去。
  吴是非目送那方背影渐行渐远,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二十五、求而不得
  吴是非闷头走回大帐的路上,周予没话找话,叽叽喳喳将这夜种种经过一股脑说给她听。
  这孩子本是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都未及弱冠,枪法好,箭术也不赖,就是生性腼腆,不着甲不弄武的时候,任谁都难瞧出他实际阵前勇武军功卓然。说起来,他也是几人里出身最好的,虽非贵族、仕族,总是良民阶层,可以受教育,也能得到被推荐入职官衙做小吏的机会,较之贱民和奴隶委实安稳自在多了。
  可他偏偏自愿从军,总将生死系于锋前。他跟士兵们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铺,每天在练兵场上摸爬滚打,渐渐地就有了伙伴,成了兄弟。
  如今他称做“哥哥”的那几人也能凭自己的军功崭露头角了,他反而像自己得了荣誉一样,比他们更感到高兴。
  越说情绪越高昂,渐渐忘记了适才的残酷。军内哗变,首恶遭诛,消息传来,今夜依计在步兵营守株待兔的徐之孺和姚晋也如周予对陈钊做的那样,不问不纵,将起事的武官就地戕杀。这是一场不需要审问的平叛,敌我双方都默契地选择掩盖,维护住表面的稳定。
  吴是非不是不懂权力平衡中的灰色选择,她只是尚不习惯那个精于算计的人是袁恕,不习惯这样子反反复复地隐瞒又和解。然而真正令吴是非难过的是,她的小奴隶已经不再能与自己心无城府地说笑。用“长大了”来形容太过敷衍,吴是非更觉得袁恕其实像是老了,忘记了天真和单纯应有的样子。
  聪明和奸诈,听起来有差,差的,无非就是一颗心罢了。
  “那什么,天师好好歇息,末将告退!”
  周予近乎落荒而逃,只把吴是非留给了内心同样忐忑局促难安的张萌。
  而吴是非并无心谴责任何人,更不想追究什么,她只是感到疲惫,独自在小床边屈膝缩起来,眼睛望着双脚,累得睡不着。
  张萌误会她是在用沉默表示抗议,兀自喋喋不休地解释:“不关奴婢的事!奴婢真的不知水里掺了迷药。奴婢更不知道,天师您会,会那样给主上喂药。”
  吴是非讷讷地“唔”了声,很是心不在焉。
  张萌又说:“那个蜂蜜茶也是阿言去外头新添了水来泡的,奴婢、奴婢,啊,天师也不要怪阿言呀!他身不由己的!”
  吴是非仍旧不说话,呆呆坐着,眼神发直。
  张萌愈加慌乱:“天师千万不要生主上的气,他真的是担心您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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