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是求非之另一种可能

第35章


  “为什么?”
  “你试试给人当二十年奴隶去!”夏濯声色俱厉,“洪徵是什么样的主君大家心知肚明,赤部的阶层格差一直是五部中最严酷苛刻的。相信你也不是看洪徵的面子才来做这些事。为了老师,我不会放过他,更不会弃师弟于不顾。年逾古稀的糟老头子,背都直不起来,脚也烂了,虽然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但在他有生之年,只要我还能孝敬他一天,就不能见他伤心。即便是主上,也不能令我服从!”
  郑群沉默了。继而看向身边的孩子,意外形容当仅十岁上下的童儿目光却稳,仿佛与生俱来带着超越年龄的从容。他斥马行出几步,立在当间,向着袁恕和吴是非微微欠身。
  “焰侯遗族,丧家者洪劼,见过黛侯,天师!”
  袁恕还礼:“世子客气了!”
  从方才起,吴是非就一直在看这个孩子。之前他们从未见过面,但吴是非一眼就能分辨,毕竟他与自己的父亲太像了。生他的父亲,谢延。
  洪劼也悄悄地掠了吴是非一眼,还端着礼,垂眉颔首:“部落已亡,何来世子之名?黛侯勿要取笑在下了!”
  “既来战,又怎说不是世子?”
  “胜了,才有可能做回世子。”
  “尚未败!”
  “败了!”洪劼抬头,眼中隐隐有通,“赤部早已败了。在下引兵,伤的是白部的兵马,耗的是白部的雄财,不敢再败!”
  袁恕莞尔:“世子之意,止战么?”
  “不,是求和!”
  郑群高声:“劼儿——”
  洪劼扬手示意:“老师的好意,学生愧领,不敢奢求更多!此一战,原是不该来的。趁虚而入,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的一个理由。其实老师也没有想过我们能赢的,不是吗?”
  洪劼举目环顾漫山遍野的士兵,惨笑道:“不惜将大营的禁军都调了来,这是决一死战。但我们连那道边墙还没越过去呢!决战后,又能走多远?老师,这不叫打仗,您是在陪学生玩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复兴!”
  郑群神情一黯,别过脸去。
  洪劼则直直望着吴是非,嗓音蓦地沙哑:“其实如果是姐姐的话,也许还有希望。可她放弃了。我想她明白当一个普通人也挺好的。她也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父上的失败早已注定,赤部的根基烂掉了,烂得十分彻底。抱歉,天师,让你在那样的时间点成为父上的傀儡牌!他用天机火种自欺欺人,做了一场称霸的荒唐梦,害了整个部落,也连累你流离失所。”
  吴是非摇头:“彼此利用罢了!洪徵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只有我对不起姒儿!”
  洪劼还低下头去:“能把姐姐的骨灰还给我吗?”
  “可以啊!本来就该给你的。还有这个,也还给你。”
  吴是非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中摸出自己的烟盒,打开来取出仅剩的一枚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随后将锡制的烟盒用力掷向洪劼。
  烟盒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马前。有小卒跑上来拾起奉与洪劼。他毫不怀疑地打开,磕下夹层盖,三指捏出隐藏的嵌宝戒环。
  “姒儿放在我这里保管的,说是路途艰险,万一她被俘,人家势必在她身上寻这枚焰侯的权戒。交给我,或许还能藏得久一些。”
  洪劼手有些抖:“就这样?”
  吴是非不解:“什么这样?”
  “就这样,还给我了?”
  “不给你给谁啊?你是赤部的世子,你爹是洪徵,你爸是谢延,你是这枚权戒正统的继承人。当然该物归原主!”
  “可——”
  “噢——”吴是非恍然大悟,“你们打这么场自杀式的战争就是为这个呀?早说,我给你寄过去啦!”
  吴是非皱起眉头,觉得异世界的人脑回路果然不正常,都有点儿傻。
  而对面的洪劼和郑群看吴是非,则觉得这人简直骨骼清奇,是个怪胎。
  袁恕给吴是非扮鬼脸,哭笑不得。
  坡顶上的夏濯永远一副看谁都是智障的表情。
  至于玄部那些武将们,则统统在内心里困惑地咆哮:“特么我们到底干嘛来了?”
  三十五、求不相离
  战争这种东西,实在是一场令人笑不出来的黑色幽默。
  前一刻还在血雨腥风中惴惴,想此生朝不保夕,命途将终。不到半日,又能坐在阳光里看天看云,看眼前来来回回的生活的人,想着“战争就是一场黑色幽默”之类空泛的总结。吴是非发着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她甚至无法把这一切归咎于蛮荒,平凡人只是从未被塞到足以叱咤的位置上,以致于对争夺的渴望没有显得迫切。反观教科书上罗列的近现代战争,其实哪一次不是这样轰轰烈烈开局,凄凄惨惨收场?若论生命的耗损,实在没有一方是赢家。诚然总有被迫应战的一方,因此吴是非觉得自己厌恶战争的理由,或许只是讨厌少数派的执拗却让多数人用血来使其得偿夙愿,那为什么,死的不是起战者自己呢?
  从这一点上来说,洪徵兵败自绝可能倒显得磊落。但他死后赤部军民更无所依,仍是国破家亡,他的磊落又似乎迟了许多年,更可说,是一种懦弱的磊落。
  “算啦,不说死人坏话啦!”
  吴是非打了个哈欠,嗅着熟悉的柠檬香,放松随意地靠在了袁恕的肩头。
  缺少了酣畅痛饮的庆功宴,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因为戛然而止的对生离死别的唏嘘,从迷惘尽头又被强行拽回来的希望,都令人感到精神上的极度虚脱。袁恕践行吴是非战前的许诺,将好酒赐了下去。可姚晋也好,韩继言或者赵聘,都无心庆祝。他们如说好的一般,各自远离了属营,端着酒向城下、向天际、向远方,撒下祝祷。
  生命无价,杯酒一沽,轻了,也重了!
  与他们相反,兵卒们却都争先恐后将自己灌醉。烈酒烧喉,烧胃,最后穿了肠,痛了心。有些人倒头昏睡,有些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也有些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谁也不打扰,兀自傻笑。
  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吴是非第一次感觉古人造词真是精辟!一个醉字,是态,是情,更是心头一声嘶喊唤不回时光,便咽进了惆怅里,和酒醺醉,一时间忘记了。
  血与死亡,谁又不想忘记?
  周予笼着裘氅独自坐在城墙最高的堡顶,盘起的双腿上摊开一张羊皮卷,手中的炭笔用力地划下名字。他记得的一些人,听说了一些人,没有回来的,都在上面。他写得认真。风很劲,肆无忌惮撩拨他的发丝,他鼻头冻得发红,时不时咳嗽两声,写着写着,便落下泪来。
  身后脚步声靠近,为他肩头又加一领绒毡,随后在他身侧蹲下,陪他吹风,看城下未化的积雪。
  “我的名字也应该在上面的。”
  周予指尖轻颤,声音有些干哑:“世子失言了!”
  “我只想,至少你能为我哭一场。而不是讨厌我!”
  “末将没有讨厌世子。”
  “不讨厌,跟喜欢,差多少?”
  “世子慎言!”
  罗钧转头深深地望着周予:“失言,慎言,不如不言,是吗?”
  周予沉默。
  “回去后,你还是转做文官吧!”罗钧起身,步履稍顿,“做文官,能活得久一些。”
  言罢欲待离去,不防备,叫周予抬手一把拽住。
  掌心冰冷的触感令人忍不住瑟缩一下,随后紧紧反握。
  “你回去吗?”周予低低地问。
  “不了!欠了太多人命债,慢慢还吧!也许得还一辈子。”罗钧说得坦然。
  “我也不回去。”
  “……”
  “做了文官就陪不了你了,我还是愿意当武将,活着人在,死了,魂在。”
  罗钧猛地扭头俯身自后环住周予,哽咽着问:“在哪儿?你的人和魂,都在哪儿?”
  周予拍拍他手,仰头看逐渐清朗的天空:“小钧,我回不了头了。你错,我陪你错;你死,我先行。别赶我走了,离开你,我没地方去,就剩个壳子。壳子你要吗?”
  “要!”罗钧双臂越搂越紧,怕失去,“你的外壳,你的心,全部都要。以后,不准比我先死!”
  周予笑了,没有应他。
  但罗钧想不到,营地大帐内,袁恕已将他算计了出去——
  夏濯端着酒樽,不无愕然:“不是玩笑?”
  袁恕托住吴是非的脸颊,将她轻柔地放倒,枕在自己膝上。
  “我本来就是代君摄政,如何让不得?”袁恕边说边为吴是非拉好裹在身上的绒毡,话音刻意放低了些,“不过不会马上就退下来。再有几年吧!还能做些事。无法实现全部的设想,部分实现也很好。另外,染过战火,钧儿的想法想必也有所改变。”
  夏濯似笑非笑:“你真的原谅那小子了?”
  袁恕眨眨眼:“他都没有道过歉,我为什么要原谅他?”
  夏濯挑眉,等着他继续将话说完。
  袁恕却沉默许久,静静地看着吴是非的睡颜。
  “只能说懒得计较了。”终于,他开口不紧不慢地说着,“没有永远的朋友,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政治里摆在最前头的不是良心,甚至并非恩怨,仅仅就是利益。权衡过后的妥协,双方可以暂时化敌为友,也许有一天,又可能反目。但至少,比起外族,我与钧儿还有共同的身份,我们都是玄部的掌权者。所以目前来讲,纵然他杀心未泯,我却还不想对他出手。更希望,到我离开那天,都不要出这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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