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43章


她从来不提天龙寨,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是现在井云飞看得出来,在玉兰心目中,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它一定能够引起她内心的惊悸……尽管这样,她仍然什么都没说。他等了她一会儿,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滋味。他低下头闻了闻她身上特有的幽香,然后说:“我送你们去,但是我要找到一个机会。” 
  “噢。”玉兰答应说。 
  井云飞目送玉兰走出去,然后又坐了回来,就好像重新坐回来对于他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一样——他还要把所有的事情好好想一想。   
  38.父与子(1)   
  实际上,井云飞早就看清了天下大势,至少是靖州的天下大势——靖州已经不是安身立业的地方。最近一些年来,巨大的权势渴望和精神满足已经远远超出扩大家业带给他的喜悦,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忘记了父亲当年对他发展民团武装的忧虑。商子舟在洛州发动农民革命成功以后,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共产党人潜入到靖州农村鼓动农民反抗地主,很多地主豪绅被铤而走险的农民杀害,财产被瓜分;在他的民团中,也有了共产党人活动的身影——让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常年在靖州行医并经常出入他家的白旭医生竟然也是共产党,跑到靖州南部偏远农村鼓动农民运动去了……他知道该收手了。 
  最近几年来,他已经把相当一部分资财转移给了在省城龙翔的傅美珠。傅美珠可能不是一个好妻子,但是她绝对是一个好母亲,她把全部心血都放到了两个女儿身上,一直在尽心照顾和培养艾婕和艾婧,让她们上最好的中学,接受最好的教育。当艾婕和艾婧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地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井云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内心的冰雪才全部融化——承认傅美珠在挽救夫妻情分和这个家庭上是尽力了。 
  去年,井云飞把艾婕和艾婧都送到英国读书去了,他郑重地把照顾她们的责任委托给傅美珠。傅美珠笑了,说:“你看你,我是她们的妈妈呀!”临走,傅美珠避开艾婕和艾婧,亲吻了井云飞。井云飞搂抱住她,久久没有分开——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井云飞决定完全退出江湖。他的想法是:尽快清理靖州的产业,然后,带玉兰和绍平到英国,在那里享受天伦之乐。在这以前,傅美珠已经几次向他表达希望和玉兰、绍平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意愿。 
  目前,井云飞正在设想如何把玉兰和绍平先送到龙翔去,他还没有找到好的办法——商子舟攻占洛州以后,通往龙翔的交通事实上中断了。如果绕道陕西或者山西,又非常危险。他决定暂时把他们留在身边,继续做着准备:把家产逐步兑换成黄金。他的这些举动当然会被冯坤知晓,因为所有秘密变卖都是冯坤操办的,但是冯坤从来不在意黄金的去向,也从来没有猜测过井云飞的意图,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井云飞把数目不菲的黄金放到了哪里。 
  这天彤云密布,好像要下雪,整个天空都显得很沉重,却没有雪花飘落下来。玉兰站在院子里,不安地看着井云飞的房间,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绍平站在母亲身边,悄悄地问:“爸爸怎么了?” 
  玉兰说:“你去看看,他要是没睡着,你跟他说该吃饭了。” 
  绍平蹑手蹑脚走过去,上了高高的石阶,推开厚重的雕花房门。井云飞听出是儿子绍平,把目光投向房门,等着他出现在那里。绍平看到的父亲完全不像玉兰看到的那样老相,他容光焕发,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好像正在期待一件能够让他整个生命燃烧起来的事情。 
  “过来,”井云飞招呼自己的儿子,“到我跟前来。”绍平略带着迟疑的神色,来到父亲面前。父亲拉住他的手,端详他——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仔细地看他的儿子了。 
  “爸,该吃饭了。”“我知道,绍平,我知道。”井云飞继续看儿子。“你的功课怎么样?”绍平说,他刚刚抄写了《秋水轩尺牍》,“我要不要拿给你看?”“不用了,绍平,”井云飞制止他,“改日吧!我知道你的行书写得很好。你看,凡事只要下够了工夫,就会有收获。”绍平炫耀说:“明天我就要学习《古文观止》了。”“明天……”井云飞迟疑了一下,“好!好哇!到时候我还是要检查你的……”“我不怕你检查。”井云飞笑起来。“你先去吧,我还要有一些事情。”井云飞松开绍平,“你们先去吃饭,不要等我。” 
  绍平去了。 
  井云飞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玉兰和绍平送到天龙寨去,顾虑实际上还是陆相武,他害怕陆相武产生误解——现在是关键时刻啊! 
  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二)凌晨,商子舟击溃陆相武精心布置的沙城—驼岭防线,解放五座县城以后,兵临城下,开始攻打靖州。这件事在靖州历史上是一个重大事件,是在历史教科书、纪念活动、学术讨论、领导讲话和少先队集会上经常被提及的内容,这是因为这个事件具有与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历史事件完全不同的性质。 
  在靖州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战争,从唐代开始朝廷就不断派遣大将到这里同北方游牧民族或者当地的非法武装进行厮杀,不知道有多少人把热血洒在了这块土地上,但是所有这些战争——包括辛亥革命期间发生的战争——实际上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里的历史发展方向。只有商子舟对靖州的进攻和占领,才真真切切地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一点,我们后面还有时间叙述。 
  或许人们过于关注这次战争的宏观意义,在细节上反倒出现了疏忽。比如,在所有的历史记载中,究竟有多少人参加了攻打靖州的战斗,始终是一个盲点。 
  我们已经知道,当时商子舟率领着红二十七军,这支军队一共三千七百人,这是一个能够被确认的数字。由于解放靖州的战事是在商子舟解放靖州南部五县以后发生的,那些刚刚分到土地和财物的贫苦农民,怀着对共产党和商子舟感恩的心理,也参加了这次战斗——可见一个失去民心的政权会是多么虚弱——我查看一九八七年由官方修编的《靖州志》,那里给出的攻城人数是五千三百人,即除了商子舟的三千七百人以外,另外有一千六百位贫苦农民自发地参加了战斗。这的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历史事件。 
  战斗难分难解,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傍晚时分,冯坤急匆匆来到井云飞宅邸,他要告诉井云飞一个重要信息:陆相武已经命令封城,不管任何人,出城要有陆相武亲手签发的通行证件。 
  井云飞事先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封城的决定。陆相武不可能是最近几个小时才做出如此重要决定的。如果经过了深思熟虑,陆相武今天上午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不通报大家呢?即使不通报大家,为什么也不和井云飞打一声招呼呢?很显然,封城的决定不是为了应对商子舟,这个决定着眼的必定是城内的某种因素。 
  井云飞微微地笑了,笑意中蕴含着一种凄楚的意味,就像内心深处被利器刺痛了一样。但是他没有向冯坤显示内心的刺痛,同时,他也很难说出刚刚做出的决定——本来他想让冯坤把玉兰和绍平送到天龙寨去,他仍旧留在靖州。事情既然越来越具有冯坤说的那种色彩,那个决定实际上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在幽暗的灯光下,井云飞显得很疲惫,就像病中的人那样虚弱。 
  “你还有没有办法把我们送出城去?”冯坤一时没有弄清楚这个“我们”指的是谁。“我们,我,夫人和孩子。” 
  冯坤想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如果现在就走,我有办法。” 
  井云飞听到绍平和玉兰的笑声,他们一定是吃过晚饭了。 
  井云飞站起来,说:“冯坤,那就请你安排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参加守城的民团军三营和八营很快发现他们在孤军奋战,陆相武的部队全部转移到了北城。三营和八营奉井云飞密令脱离城南阵地,向城西转移,向天龙寨靠拢,他们竟然迎面遭遇了强烈的火力阻击。三营和八营最初还以为商子舟从北边进了城,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阻击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相武集结在北城的军队! 
  三营和八营做困兽之斗,打得异常勇猛,但是,真正冲出城去的不过一百六十余人。这些人站到城北两公里的沙梁上时,太阳正在从地平线上升起,紫色的光亮把大地照耀得如同梦幻一般。 
  此时,陆相武正在带领一个营士兵潮水一般漫过靖州城中心大街,呈扇形包围井云飞的宅邸。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宅邸安静异常,三进院落仍旧井然有序,就像仍然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在这里享受岁月。后院的五间正房房门关得好好的,窗户上的窗花鲜艳夺目,那一定是井云飞年轻漂亮的太太剪的窗花。 
  一直以为井云飞在深宅大院里守候太太的陆相武,确认井云飞跑了。陆相武沉着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井云飞的宅邸。不再有任何人抵抗的商子舟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靖州城。《靖州志》告诉我们,城中的老百姓“箪食壶浆欢迎红军”。 
  在靖州主要大街上,起义了的国民党三十四师师长陆相武和昨天下午出席靖州联防会议的军官一道列队欢迎著名的“共匪”首领商子舟。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靖州志》的记载是,商子舟在洛州建立红色根据地,就派出了负责搞策反工作的白旭同志秘密接触陆相武,至于陆相武是在什么条件下选择弃暗投明的,他做这种选择的时候,是如何考虑和处理与井云飞的关系的,《靖州志》没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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