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55章


她看到绍平在这气味中翻滚,就像是在污浊的黄河河道里翻滚一样。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游不到对岸,他是不可能游到对岸的。他游了那么久那么久,他还要游多久啊!?她能够帮助他么?她能帮助他做一些事情吗?她能够让他摆脱浪涛的冲击么?她怎样做才能够让亲爱的儿子解脱?她看到自己像疯了一样沿着黄河河道来回奔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绍平,她看到绍平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她伸出手臂。 
  “妈……救救我……” 
  绍平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唤。与此同时,玉兰手里的枪响了。绍平的身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已经变得很宽阔了的胸前,蓦然间绽放开一朵红得耀眼的花朵,重重地扑倒下来。玉兰手里的枪落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绍平发现了妈妈,哭叫着向她爬过来;石玉兰从身边一个后生手里把枪夺过来;在石绍平使尽最后一点气力试图抬起身子拉住妈妈的时候,玉兰扣动了扳机。绍平胸前的伤口喷射出鲜血,喷射到玉兰身上。 
  玉兰跌倒在儿子身边,保持着向儿子扑过去的方向。她身上虽然没有伤口,却像遭到了致命的枪击,扭曲着,痉挛着;她苍白的面孔在土地上磨擦,磨出了好几道血痕;她的眼睛睁着,但是露出的全是眼白,只是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眼睛的瞳仁才出现在正常位置,但是,她绝对看不到眼前任何东西,这是遭受致命枪击的人才会有的情形。 
  不同的是,石玉兰的伤口在她的心里,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那里正在大量失血。没有人看到那个地方。   
  48.伤逝(1)   
  黄河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奔流不息,那壮烈的涛声不仅仅在辽阔的大地,更在广袤的宇宙间持续不断地轰响着。很多时候,人们对于它的感觉并不直接体现为音响,音响只是它存在的一种方式,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方式。它最重要的存在方式是无声无息地作用于每一个人的灵魂。每一个人,不管愚顿抑或聪明,都能够从灵魂上感觉到它——你会感觉到它的轰鸣,感觉到浑黄的色泽,感觉到惊涛拍岸的气势,感觉到充斥在所有空间和时间的那种岿然不动的永恒,感觉到无所不在的压力……你必须全部为它而存在,必须生活在它庞大的身影之中。即使你脑子里不经意的一个念头,也必须经过它的审视和判决,否则,就会有一种声音宣布为非法,你就会将自己视为罪恶。审判的力量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黄河要做的仅仅是存在在那里,仅仅是平静或者喧嚣地提示着人们它的存在。 
  所以,当石玉兰突如其来地打死绍平以后,不管是玉兰还是马汉祥还是任何一个马家崾岘人,都潜意识地遵从于一种信念,认为必定有一种力量导演了这场悲剧,所有发生的都是必将发生的。如果你还一时无法接受的话,那是因为你无知,你无法也不能在这场悲剧面前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现场是那样安宁,就像剧场里的所有演员和观众都深深地被剧情吸引了一样,人们清晰地听到绍平汩汩的流血的声音,听到玉兰的喘息。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几百口人如石雕泥塑一般,各就各位,没有声息,也没有一丝蠕动。 
  在灰色的暗夜降临大地的时候,这个群体就像被浇筑在了山岩上,和山岩一道变幻着颜色,最终和大地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即使在这个群体蠕动起来,有的抬起绍平的尸体,有的搀扶起玉兰往村子里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部缓慢放映的无声影片。 
  这群人以绍平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就像被某种符咒控制了一样,宁静地移向马家崾岘,移向乡政府大院,并且在那里停顿下来,仍然保持着在黄河岸边的姿态。天很黑,人们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他们仍然站立在死者绍平的周围,默默地看着他。马汉祥站立在人群里,和所有人一样变得很怪异,好像完全丧失了知觉,或者说,失去了感觉的能力。 
  这些人剧烈的思考潜沉到很深很深的灵魂深处去了。 
  如果说,刚才人们还仇恨着绍平,那么现在,这种仇恨逐渐转换成为了一种不期然来到面前的怜悯。现在他们突然醒悟了绍平的生和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死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他不应当死。他是不应当被打死的,更不该被玉兰打死……但是,能够据此谴责玉兰么?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比所有人更懂得对这孩子的珍爱……马家崾岘人开始自责,开始后悔刚才那些失去理智的行为。不该那样对待一个经历了战斗,从死神手底下爬出来的人。只有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马栓在距离绍平尸体几步远的地方愣愣地站着,脸上凝聚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双柱的死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鼓荡着他的激情,他强烈意识到眼前发生的是一件超乎日常经验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被阻挡,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阻挡。他必须在这场突然发生的变故面前重新估计自己的感情和理智。 
  桂芳痛恨自己的动作慢了,没有阻止住玉兰——当她发现玉兰突然举起枪来的时候,她曾经跨出一步,不顾一切地去阻挡,但是没有来得及,玉兰几乎是在夺过枪的同时扣响扳机的。现在,桂芳站立在人群当中,表情坚定地看着玉兰的背影,尽管那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这个背影第一次与她的情感发生碰撞,觉得自己能够体验玉兰目前正在体验的东西,这些东西使得她认为自己离她近了一些,就像是结了亲家的人突然意识到彼此离得近了一样。桂芳的泪水哗哗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她已经同意了啊!今天中午,这个专横的母亲在女儿的坚定意志面前松动了态度,把文香叫到跟前,对因为无法实现爱情而面容憔悴的女儿说:“你和绍平的事……我千思万想,觉着没有啥不合适的,绍平是一个好后生,文香。” 
  文香惊讶地看着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桂芳进一步对女儿说,“等绍平回来,你们就订婚,我和你兰婶都盼望着哩!” 
  巨大的惊喜像浪涛一样冲击着文香,这个被爱火焚烧着的女子忘乎所以地跳起来搂抱住妈妈,几乎把她带倒在地上。 
  现在,文香该怎样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呢? 
  当绍平被敌人押解着在黄河峡谷东岸行走的时候,文香正坐在十三天以前绍平劳动的那个山坡上绣荷包。 
  太阳已经偏西了,西天烧起了大火,大地又一次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黄土高原舒展开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太阳越是接近地平线处的山峁,色彩便越加绚丽,连那刚刚被春风催开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叶片上,也被点缀上了橙红的色彩,摇曳着,闪烁着,更不要说远远近近的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了……它们简直是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 
  文香最后看了一眼黄河对岸,含笑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收起来。她突然又想再看一眼,就把已经快绣好的荷包拿出来,高高地举着欣赏。这是一对美丽的五彩凤凰,它们在灿烂的霞光中相互追逐着,好像要相跟着飞到什么地方去。她把它捺在胸口上,心里感受到了一种流蜜似的甜润。 
  十三天了,她天天在这里绣这个荷包。 
  在今天中午以前,她好像并不急于把它绣完,绣荷包本身就是一种甜美的陶醉,她不愿意这个过程过早地结束,除非绍平提早回到马家崾岘来。她知道妈妈不喜爱绍平,她不准备煞费苦心地去说服妈妈了,一切都等绍平回来以后再说。所以,她必须把荷包拿到山上来绣,或者坐在树底下,或者坐在花丛中,一针一线地绣,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记了,包括时间。 
  她有多少种渴望呀:她要跟他拉谈,说心里话,她说,他也说,她静静地听……哦,她还要让他亲她,爱抚她,她要趴伏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那种特有的男人气味儿……他值得她爱呢!他不是妈妈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已经证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在她美丽绚烂的梦想中,绍平不止一次戴着鲜红的光荣花凯旋而归,她看到马家崾岘人用亲爱的目光看他,呼唤他的名字,以他为自豪。河东岸的枪声一点儿也没分扰她内心的思念和渴望。事实上,她还根本没有把绍平和战争连在一起。这个十九岁的少女还没有把建立功勋和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鲜血和生命联系在一起。当马家崾岘人都在为河对岸红军的命运担扰的时候,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妙遐想之中。今天早晨,她只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到村畔去了一下,她看见河对岸的山上涌起了阵阵硝烟,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她总感觉绍平这一两天就要回来了,她必须赶他回来前把荷包绣好……她要在一个迷人的有月光的夜晚,亲手把荷包送给他,就差最后一朵彩霞没有绣了,她决定明天把这朵彩霞绣出来。 
  今天中午妈妈和她的谈话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她必须今天就把那朵彩霞绣出来,她要先让妈妈看一看,让她惊喜。她又来到了这个山坡上。 
  天空是那样高远,大地是那样辽阔,在永恒的宇宙之中,在广袤的世界上,在黄土高原的皱褶里,在黄河岸边一个不为人在意的山坡上,一个被称之为人的弱小生灵,开始了她生命之舟的扬帆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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