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62章


 
  年轻警察问他哪儿的人,他说是北京人,家住在什么什么地方。吴克勤在K省呆了十六年,口音早已经不纯正了,听他说话,看他的容颜,鬼也不会相信这个有口音并且面目粗砺的家伙是北京人。 
  年轻警察冷笑一声,嘲笑说:“别跟我玩儿这个,小子(发音:zei)!你丫这种东西我可见得多了。我立马打电话,你丫要是骗我,我他妈把你撅喽!” 
  吴克勤拉住年轻警察:“兄弟,是这啊:你打电话可以,可千万别跟我家里人说我干的这事情……” 
  年轻警察狐疑地看了吴克勤一会儿,然后去打电话。十分钟以后,警察回来了,脸上是一种僵硬的表情,但是在他的目光中,充溢着人性的色彩。 
  “怎么回事?大哥,怎么回事?” 
  吴克勤就说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其实他没把述说的事情当成多么严重的事情,不想年轻警察却受不了了,眼睛红红地说:“你不该……你……” 
  “我知道我错了。”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年轻警察不说了,默默地把没收了的三块二毛钱交还给吴克勤,还另外从钱夹里拿出五块钱,强行塞到吴克勤手里。 
  “不不不,兄弟,”吴克勤推辞,“这不行,这可不行。” 
  年轻警察用逮捕罪犯的强壮有力的手把吴克勤那只攥着钱的手装到了吴克勤的口袋里。 
  “拿着,大哥。”年轻警察说,“我姐姐也是知青,她在陕北延安插队,十一年前转回来了……我知道你们这茬人不容易,我知道。” 
  年轻警察并不想听吴克勤说什么,把他推出派出所大门,让他回家好好过年。 
  吴克勤回望着年轻警察,很少流泪的他,终于流下了眼泪。他往前走,在昏暗的路灯下面,泪水闪着光亮,他仍然往前走。他知道秀梅在等他,她一定不放心了。 
  夜色很浓很浓,即使在北京这个辉煌的城市里,即使在除夕的夜晚,你也能够感觉到夜是那样沉重地压在大地之上。 
  那时候北京还没有被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闪烁,好像在向夜色示威;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连接成持续不断的声浪,宣告着人们的幸福和安祥;建筑物上的灯饰都亮了起来,一家豪华饭店门前,一些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从高级轿车上走下来,一排服务生躬身站在门前,做着请进的手势;隔着明晃晃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很有身份的人正在推杯换盏,间杂其间的香艳女人,显然在想方设法讨得其中一个人的欢心——这个人既可能是掌握着基础设施建设审批权的政府官员,也有可能是生意场上的一个重要关节;一个男人在电话亭里面打电话,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够看出他在滔滔不绝地述说。 
  他在向什么人述说?他在述说什么事情?关于自己的还是关于别人的?这有意义么? 
  这个世界已经是那样陌生,它好像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生命经验,感觉不是置身于从小长大的那个世界,而是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建筑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就连脚下的马路也是陌生的。小时候逮蛐蛐的古老城墙呢?那黑黢黢耸到夜空中去、总是缭绕着蝙蝠的城门楼呢?在小卖部卖米花糕那个脸色红润的慈祥大妈呢?每逢天阴下雨都要到你家来看漏不漏雨的大爷呢?在胡同里碰面的时候总要高声问一句“嘛去(发音:怯)”的同伴呢?那个即使你站在柜台前看一整天书,店员也不会责怪你的旧书店呢?那个偷偷送给你一块彩色橡皮的邻居家的女孩呢? 
  这一切都没有了,都消失了。 
  不知不觉之间,吴克勤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这里亮如白昼——人民大会堂也许正在召开春节茶话会,也许正要开始一场光彩亮丽的文艺演出,以此向整个世界说明全国人民都很幸福;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游走着很多外地游客,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上面的碑文清晰可辨,至于究竟有谁会耐心琢磨它所蕴涵着的历史意义,已经不是什么重要问题;革命历史博物馆庄严肃穆,暂时停止了对人民的教育;毛主席纪念堂里面,一个已经逝去十多年的伟人,似乎正在饶有兴趣地谛听着外面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的一切都像人们设计和期望的那个样子存在着,至于这是不是吴克勤的期望,难道是问题么?大山之于小草是问题么? 
  一件被抽取或者改变了意义的事情,往往会变得很荒谬,比如一场球赛,如果抽掉竞赛的意义,就会成为这种样子:一群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在一个地方疯狂抢夺一只皮球,并且争先恐后要把那只皮球塞到一个铁制的圆筐里。吴克勤当然知道, 他的“先进知识青年典型”身份的意义早已经被时间抽取光了,以往那段辉煌的岁月变成了“一个丧失自我的人对自我连续不断的撞击与毁灭”。这有多么荒诞! 
  现在,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才深切意识到那个时候多么可笑,那个时候的自己多么可笑。 
  但是,在这个热闹的除夕的夜晚,心情不好的吴克勤没有深想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很快就回家了。 
  吴克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秀梅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等他。细心的秀梅马上发现了吴克勤颧骨上的伤痕,吴克勤解释说是干活的时候摔的。 
  “我不信,”秀梅仰起脸看着吴克勤,抚摸着伤口周围的紫色淤痕。“摔跤不可能把这里也摔成青的……怎么了?克勤,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是不是让人打了?” 
  秀梅眼睛里颤动着泪光。 
  吴克勤把她的手放下来,什么都不说,先走进院门去了。正好碰到一个男人出来,彼此看一眼,擦身而过,谁也没说话——这个住着三十多户人家的大杂院,人和人之间很冷漠,有的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揪斗事件彼此还结着恩怨,经常就会发生一些损人不利己的小事:谁家的孩子把谁家的锁眼塞上木棍、半夜在门窗涂上屎尿之类;为了按照人口均摊水电费的事情,或者因为人数问题或者因为计算方式问题,经常爆发争吵,有一次一个莽撞的小伙子扇了一个老大爷的嘴巴,得理不让人的老大爷一下子滚到地上打起滚儿来,直到派出所把小伙子带走才爬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你对所有人都怀着温爱之心,也还是沉默为好。所以知识青年吴克勤很少主动和人搭讪,为此,秀梅总是抱怨他。 
  姐姐和姐夫又吵架了。他们经常吵架,很难说谁对谁不对。姐夫是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当时,大规模与外商合资办企业刚刚开始,外商接手工厂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裁减工人,由于没有法规约束,工人往往都是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失去工作岗位的,姐夫只是其中之一。这怨得姐夫吗?姐姐就是转不过弯来,总是怨他没本事,说他是“整天杵在家里的窝囊废”。一般情况下姐夫总是逆来顺受,但是,蔫人豹子胆,姐夫急了的时候好生了得,经常把姐姐打得鼻青脸肿,并且喜欢砸碎家里本来就不多的能够使用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果然,吴克勤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碎了的声音,侄女照旧嘤嘤地哭。往常这个时候吴克勤总要过去劝几句,把侄女领到这边来,但是他今天没有心思,回到屋里就躺下了。虎生正坐在窗前看书,还没有到精细地留意周围事物的年龄,因此也就没有看到父亲脸上的伤痕。 
  就是在这天晚上,虎生睡着以后,秀梅对吴克勤说,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从秀梅的口气听得出来,她是经过很长时间考虑才这样说的。 
  吴克勤并不吃惊秀梅这样说,因为这也是他无数次想到过的问题。 
  “尔格国家政策好,咱在村里那几年,过得多好!北京是好,可北京不是咱的,克勤,难道你以为北京是咱这样的人呆的地方吗?这不是咱呆的地方……” 
  “是啊!”吴克勤想,“北京不是咱呆的地方,这我知道,可是……”他谛听虎生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北京却是虎生接受良好教育的最好地方……”吴克勤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最近几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看问题的视野也正在开阔起来,即使不说这个,他那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也让吴克勤感到无比亲近,觉得自己的儿子就应当是这个样子……难道……难道还把这个孩子带回到那个封闭的山窝子里去? 
  他没有被秀梅说服。 
  不能被秀梅说服并不意味着不能被生活说服。 
  秀梅对吴克勤说重新回马家崾岘的话以后七个月,吴克勤就不得不向生活妥协,不得不为这个家庭做更为现实的选择了。 
  他头一次承认,回北京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就像当年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去,并且去当了什么先进典型一样;他也头一次承认,如果继续滞留下去,这一次选择上的错误造成的后果将比第一次更为严重——第一次选择毁灭的是他的前半生,在一定意义上那只是他一个人的前半生;第二次选择毁灭的是他的后半生,但同时也是秀梅和虎生的整个未来,甚至,还要影响到姐姐的一生:侄女一天天大了,怎么能老是这样住下去?过几年还有个婚嫁问题,让孩子住到哪里去? 
  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力量,往哪里看都是空虚,都是不含有任何善意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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