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70章


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你自然会感觉自身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颗沙砾。你置身于辽阔深厚的黄土高原和这条恣意奔行着的巨大河流之中,随着它们的存在而存在,随着它们的运行而运行,任何驱力都会显得既庄严又荒诞,既高扬你的精神之火又会压抑你的灵魂飞升。正是在这彼此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境遇之中,你感受到伟大,感受到辉煌,尽管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伟大,也不是你的辉煌。 
  现在,我就这样感受着。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那个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倾倒给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感受着。我希望他这样感受,因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黄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他就能够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他活过,这就够了。 
  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会比活过更让人敬重的呢? 
  “你说的……啥故事?” 
  返回村子的路上,马双泉认真地问我。我向他复述了吴克勤二十五年前向我讲述的关于母亲石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 
  “他说这事发生在马家崾岘么?” 
  “当然呀!”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在马家崾岘家喻户晓。 
  “不,”马双泉摇着头,“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吗?我们家是马家崾岘的第一个住户,我们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我可以确信,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父亲是马家崾岘的活历史,并且是整个张家河镇最会讲故事的人,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故事。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如果真的发生在马家崾岘,父亲早就会讲给我听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村里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 
  我怔怔地看着马双泉。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突然想明白了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故事! 
  我站定在原地,回望已经遥远的吴克勤的墓地。 
  吴克勤从来不是我能够进行倾心交谈的朋友,但是,现在我确认,我们是交谈得最多的人。一九七七年的那次见面,他实际上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对我说了。 
  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管道路多么曲折,不管他个人的生活遭遇了什么事情,他仍然像人们很早预期的那样成为了真正的作家。 
  叔本华论述作家的时候,曾经把作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流星型,转瞬即逝的那一种,它耀眼地划过天空,你刚一说“看哪!”它已经消失在宇宙苍穹之中了;第二种是行星型,由于它们离我们很近,因此看上去很明亮,但是它的光是借来的,它的影响范围只局限在和它一道旅行的同伴身上;第三种是恒星型,它不属于任何星系,它属于整个宇宙,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如此高远,它放射出的光芒要经过很多年才能到达我们的眼中……毫无疑问,吴克勤属于第三种,它是自身发光的恒星,由于不存在视差,即使我们的观察角度发生改变,它自身也不会发生变化,它放射的是自己的光芒。 
  他讲述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他放射的始终是自己的光芒。   
  60.终(1)   
  从洛泉回到北京,我就推开正在写的现实生活题材长篇小说,进入到吴克勤讲述的那个遥远的故事之中。我把它作为母亲的故事,作为母亲向我们讲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弥足珍贵,它是哺育我们灵魂成长的珍馐佳肴。 
  让我愧疚的是,从事了这么久的小说创作,这个故事为什么没有进入我的心灵?为什么它没有唤起我讲述的冲动?我当时不是也曾经被深深打动,我不是还曾经答应吴克勤要把它写出来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脱离了它,让我游走在社会时尚所要求的狭窄通道上?我们知道灵魂须臾不可相离,但是在我们生存的过程中,却又为什么总是忽略或者无法顾及它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逃避?我们在逃避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懦弱和些小,竟然会失去面对生身母亲的勇气? 
  写作过程中,我经常感到吴克勤站在故事后面,从用胶布缠裹着的眼镜后面看着我,在凄然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别的成分,那完全是期望,期望我能够把它复述出来。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个故事年代久远而认为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联系,相反,我总觉得我们就生活在故事当中,就像故事中的人那样,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和这些人物感受故事的方式略有不同:他们是主体,是参与到事件中的人物,而我们是客体,我们在事件之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和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什么不同。送走了青春岁月的人才会知道,无论历史把他负载到什么地方,他在历史中的位置都是固定不变的,换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并不是在延展他自身,那仅仅是在演绎历史赋予他这个角色的必然性内容。人们在生活中做这个想那个,在自我与非我的搏斗中慨叹生之困苦,在欲望与无聊之间备受精神的煎熬,难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存在仅仅是一种偶然,它自身毫无意义……历史是一出早就上演并且将永远上演的戏剧,你作为其中的一个角色,所有经历的都是你应当经历和必将经历的,因为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历史就为你分派了这个角色,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你就在完成这个角色。你无法变更。你做的想的都清晰地写在历史的剧本上。这里怎么会有偶然呢?这里没有偶然,所有的一切都潜藏于必然性之中,它坚如磐石,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它和改变它。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既然这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它还是久远的吗? 
  这个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已经在上面复述给读者了。 
  写作很艰苦,这是因为吴克勤只为我提供了故事主干,很多细节都需要创造和补充。尽管这样,我从来没有厌烦,我并没有因为在复述一个别人讲过的故事而厌烦,我把它作为自己的创造,作为我的精神成长过程。我完成了这个过程。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生活在由石广胜、井云飞、石玉兰、石绍平、吴克勤参予和组成的世界之中。我在夕梦山林区观看日出日落,研究春天如何到来又如何远去 ;我在崤阳县城一开始是青石条后来变成水泥路面的大街上徜徉,看人群来来往往 ;我在靖州谛听南来北往的骆驼队的铃声,脚夫们出发前大声的喧嚷,集市上生意人的交谈;我在天龙寨和佃户们交谈,了解他们对东家井云飞的真实感受……那当然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正是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我寻找到了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现实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我在写小说,是小说在写我。这既是我创作的过程,也是我被创造的过程。 
  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农历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严寒侵袭了北京,据说这是北京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同期最为寒冷的日子。当晨曦冲破严寒,努力把世界晕染成淡青色的时候,我为本书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走出家门。院子里高大的中国古槐叶片全部落光了,严寒驻足在树梢上,整个世界一片萧索。一只喜鹊站在古槐枝杈的顶端,好奇地看着我并且试探着打了一声招呼。因为下岗而无须上班的邻居们都还在酣睡,院子里异常安谧。我从许多人家的门前穿过,侧着身子绕过蜂窝煤和大白菜,推开院门,在停满了汽车的胡同里信步而行。 
  越来越多的高大建筑像某种侵略性生物一样越过二环路,向老城区蔓延过来,开始侵蚀我所在的这片早已经被法律确定为重点保护的历史文化区域。稍稍多走几步,我就来到了一片废墟之间,在闪闪发光的高楼下面,这条因为曾经居住过几位文化名人的著名胡同正在消失,大部分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也坍塌了屋檐,露出了腐朽的木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粘附在上面的塑料袋像旗帜一样在飘舞,发出一种呜咽一般的鸣响。本地住户已经提前从尚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中消失了,这里变成了外地人的天下,这些外地人以我所无法了解的方式维持着生存,在废弃房屋中爱着,恨着,吵闹着,欢乐着,生养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令人惊讶地在不断流徙中把孩子养大。在另一条同样残缺的胡同里,小贩们在民工住地和建筑工地之间铺排下各种摊档,蜂窝煤炉子上的铁锅炸出了颜色暗红的油条,笸箩里的棉被下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旧衣服被胡乱堆在塑料布上……一棵被围挡起来的古树下面,摊放着等待出售的建筑工人使用的各种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选御寒的衣物,有的围在油锅前吃油条,跟卖油条的妇女逗笑——这或许是他们漫长打工生涯中唯一接触女人的机会;由于极度缺乏营养而头发发红的小伙子惺忪着,一边走路一边啃咬三四个连在一起的馒头;昨天晚上还很红火的卖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给家里打长途电话的摆了十几部电话机的房间、只有招牌没有理发用具的发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帘,熄灭了电灯,显得异常安宁。一只肮脏的流浪猫急匆匆跑来,差一点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转方向,蹿到落满树叶的房顶上,惊魂未定地回味刚才遇到的惊险;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端着尿盆走出院门,先怨艾地看一眼满世界的民工,然后动作娴熟地把尿泼洒在路边的下水道里;卖菜的男人吃力地蹬着三轮车,想在早市上占个位置,他的女人和女儿坐在码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一个专门欺负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儿站在公厕门口,威胁里面的人说:“我他妈抽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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