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打开方式错误的屠龙传说

睡吧，睡吧，一个声音说。四弦的云杉木琴在炉火里化为灰烬。
    要睡到什么时候去呢？卡尔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久到忘记了很多事。是一些很重要的事，但他忘了。
    他做了很多梦。老黑龙比昂柯莎说梦的发生是很短暂的，但他的梦一个接着一个，绵延了上百年。在这些梦里他重复地度过那些时光，重复了上千年。
    不该有那么久。有人还在等他，有人还在呼唤他。但他忘了。
    睡吧，睡吧。那个声音说。三头的知更鸟正齐声歌颂没药与丁香。
    于是他继续沉睡。
    他知道在一些梦里所看见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这些梦只是简单的重复而已。
    他从自己的石卵里滚到坚实的地面上，同时老黑龙用皮翼尖端轻轻把他从碎壳和灰烬中拨出来，支撑他用四条细短的腿站立。那时候比昂柯莎对他来讲大得像座山，翅膀宽得可以直接遮住天空——当然那也许是因为老黑龙蛰伏的火山口太狭窄了。
    他迈开腿跌跌撞撞走了两步，抱住自己遇到的第一块石头啃起来。很难吃，所以他喷了一道火焰把它烧得焦黑。还是很难吃。他扔掉了石头，爬到一边啃起了老黑龙身上的鳞片，把她闪亮的黑鳞片刺穿了两个小洞。
    比昂柯莎慈爱地哼笑两声，轻轻抬爪把他扇飞出了火山口。
    啊，谁小时候不会犯傻呢。况且龙的幼年期是很长的，这让他有了更多理直气壮犯傻的机会。
    老黑龙比昂柯莎年纪太大了。她避开人类，几乎不吃东西，也很少很少飞起来。在红龙孵化二十年之后，有一天她却忽然张开了翅膀。
    “是时候去迎接新成员了。”老黑龙说。
    卡尔长得很快。刚过完第二个夏天他就开始飞到山林里捕猎，十五个夏天之后他弄懂了怎么变形，开始下到山脚的村庄里寻找更好吃的食物和更多的乐子。
    但无论他怎样拼命挥动年轻强壮的翅膀也追不上老黑龙。他跟在黑龙夜幕一般宽广的翅膀掀起的气流里滑翔，穿过丝絮一样轻软又潮湿的云层，一直飞越过整片大陆。
    第三次日落时，他们赶上了圣山顶峰光柱的降临。那道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光带来了另一颗石卵。
    卡尔觉得很难想象他自己，或是山一样大的老黑龙，也都曾经在这样小的空间里呆过。那是个很有意思的玩意，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完美的圆，在光线下还会变幻颜色。只不过也不能吃。
    “我那时候也会变颜色吗？”
    “不会。”老黑龙说，把脑袋倚在山岩上蹭着，打磨鳞片，“你会忽然冒起火来，所以我一般把你扔在水里，一池子水被烧干了之后再换个地方。”
    听起来真无聊，所以他把石卵顶在手指尖上转动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在日光底下飞快地变幻颜色。
    老黑龙护着那颗石卵，把他赶下山去了。他会这么容易被打败吗？当然不，所以他走时把石卵也偷偷带了出来。
    只过了两天，新生的蓝龙就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爬出壳来了。
    卡尔从路边跳到树丛里，用人类的双手从背囊里倒出一大把破碎的卵壳和颜色诡异的粘液，举起中间四条细腿一双皮翼翅膀的蓝龙——随后立刻意识到这个东西不能吃，而且还会跟他抢吃的。
    老黑龙给卡尔起了一个很长的名字，因为出壳的新龙第一眼见到的人有资格命名。因此很自然地，卡尔也拥有了给新生的蓝龙命名的权利。
    “我想试试人类的命名法，”他自言自语，“出生地……之类的。我记得这个村子是叫舒……”
    还没说完那句话，他就被银白头发的老太太拎着耳朵拽回山上去了。
    “这是你的兄弟，不是玩具。”老黑龙比昂柯莎教训他。但即使是她也对这样随便的命名没有办法。命名权就是命名权。
    外甥。他在心里纠正道。差了一辈呢。
    与此同时蜥蜴一样大小的蓝龙舒纳维尔从地上爬过，周身颜色一变，从空气里消失了。
    “唔，”老黑龙睁大了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这倒是新鲜事。”
    然后她缩了缩脖子，爪子一挥把什么东西扇飞了出去。
    “昨日重演，”老黑龙仔细打量自己被牙齿刮蹭出划痕的鳞片，“一点也不新鲜。”
    红龙朝她笑了，露出两排牙齿。
    他暗地里试了很久自己的火焰能不能变得透明。不能，他最多喷出一串歪扭的烟圈。老黑龙对此嗤之以鼻。
    老黑龙从未和他们讲过上一辈的红龙和蓝龙是怎么被杀死的。她只说要离人类远一些，再远一些。
    但卡尔喜欢人。这片大陆上龙只有三条，人却有无数。老比昂柯莎和舒纳维尔是他的家人，他却可以有无数朋友。
    他把老黑龙的警告置之脑后，有一天甚至忍不住响应了一声召唤。
    那之后的梦就变了。一些变成了模糊的片段，不属于他，却仍旧使他觉得感同身受，清晰如昨日。而另一些则像破碎的的玻璃，折射出一些似曾相识的光。
    在那些不属于他的模糊片段里，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人类。一个贵族家的长子，挺拔强壮，前途光明。
    他在那些片段里流连于宫殿与庭园，剧场和舞会，啜饮美酒，同时怀里拥着不同的女人。直到他弟弟的死讯从国境线另一边传来。
    是的，在这个梦里他有个弟弟。舒纳维尔就像他的兄弟一样，但从不会那样安静地坐下来读书。
    他的弟弟长得很像……像谁呢？也许就像梦里的他自己，但在这个梦里他不知为何总会避开一切镜子。
    然后他冲进皇宫，走上大殿。皇位上坐着的是一个老人，干瘦的躯体缩在洁白的狐皮里，膝盖边则站着一个很小的红头发女孩。她只有四五岁，有一双和老皇帝一样的绿眼睛，不过要澄澈得多，像初夏时浓荫下的泉水。
    每一次，每一次他的梦境进入这里时，他就好像不再是他自己了——却又重新成了他自己。
    他不再关心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望着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他在哪儿见过她？
    不知为何他确信这女孩知道自己原本的名字。他确信他们之间还有未尽之事。他曾经看着那双绿眼睛答应过某件事，同时也期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但他睡得太久，已经忘记了。
    “救救我。”他说。这不对，他本应该发誓要保护她的，为什么却反过来求救呢？
    所以他又说：“快跑。”
    那女孩歪着头认真听着他口中说出来的慷慨陈词，却对他想要说的话毫无反应。
    她忘记他了吗，还是根本就不认识他？可这毕竟是个脱离了他控制的梦。
    再接下来他转身快步离去，转过头的那一刻他已经忘了女孩的面容。
    他忽然站在了一间地下室里。面前的黑袍男人少了右臂，袖子空荡荡的，他把脸藏在兜帽下。
    “您该休息了，公爵大人。”黑袍人说。
    睡吧，睡吧。两把伐木斧敲碎了宝石。
    那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他面前。
    “不，”他觉得愤怒，却不知道这愤怒是属于谁的，“不要命令我，先生。我不想休息。我怎么能睡得着？”
    睡吧。你独自一人。
    但面前的黑袍人张开嘴，说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假如我说您可以战胜死亡呢？”
    他头痛欲裂，无声地嘶吼起来。死亡这个词当中冷酷的含义使他想起了些什么。
    睡吧，睡吧。那声音又说。时间未到。
    卡尔决定服从。他放弃了挣扎，继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