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浅灰城池

28 一号嫌犯


同一时刻,许氏父女还在门口站在,晚宁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如果我妈还在T市,我可能知道她住哪儿。”
    见父亲满眼讶异,她继续说道:“我也知道她为啥非要离婚……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晚宁把头埋得低低的,眼睛瞅着鞋尖。
    许久之后她听见父亲用低哑的声音说:“你咋不早说?”
    晚宁抬起头,但也不敢拿眼睛看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本来以为,你回来就好了,谁知道……”她自责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父亲长叹一声,“没事,说吧!”
    她正要开口,楼上有人下了来,两个大活人立在人家门口,免不了被多看几眼。那人走远,晚宁也拽拽父亲衣角,“咱也走吧,我带你去找我妈……边走边说。”
    于是一路上,晚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讲完了所有,她偷瞄了眼,父亲沉默的面孔更让她揪心,她宁愿父亲发泄出来,而不是这般强忍着。
    晚宁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父亲,其实自从母亲提出离婚以来,她并未痛苦恐慌多久,或许这样的结果早被她藏进了意识中。但父亲不同,在异国他乡的漫长岁月,家乡的父母妻儿是支撑他的全部力量,如今期许悍然坍塌,怎不教他崩溃?
    离杨树街越来越近,晚宁一直悬着的心反而轻松了下来,这样也好,既然母亲的心已经不在父亲这里,硬要牵连着也毫无意义,不如让父亲彻底死心。晚宁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实在坏透了,像她这样赞成父母离婚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她心里乱,根本没注意前方走来的人,而那个人冒冒失失东张西望的,差点与晚宁撞到一块。
    杨树街这个地方偏僻,行人向来很少,如今遇到一个大活人,晚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个人怪得很,7月的大热天,居然戴着口罩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而且也十分无礼,差点撞到人,非但没有道歉,还慌里慌张、不管不顾的走了。
    算了,也不只是他,自个的亲爹还不是一样,从头到尾,看都没看一眼,不过这个时候晚宁没心思跟他们计较。
    七拐八拐的到了后面那条街,他们终于在一户院门外停下。晚宁指着里面说道:“就是这儿了。”
    父亲抬起浑浊的眼睛瞄了眼门牌,嘴里喃喃念道:“杨树街86号。”
    “我妈应该就住这儿,不过应该不是她一个人……”晚宁低声说道,然后她咬着下唇,抬腿就要往里走。
    一直恍惚的父亲却忽地拉住她,“你小孩子家家的,在外边等着吧,大人的事你别跟着掺合,我自己进去。”说着父亲越过她,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晚宁看着父亲的背影,忽地生出一股不舍来,“爸,要不别进去了,咱回家吧?”
    父亲回头冲她笑笑,但脸上的线条木讷久了,摆出的笑容也显得苦涩,“没事儿,就进去说清楚,放心吧。”而后便走进了眼前的院落。
    父亲的背影渐渐消隐于眼前,晚宁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这种不安不同于当年送父亲出国,离家终有归期,但眼前,渐生的不舍与落寞快要将她淹没。
    晚宁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她怀疑是走路久了,身上太乏,才会无端生出这些奇怪的想法。可还没等在石阶上坐稳当,屋里传出来的惊呼差点把她震下去。她赶忙起身往里去,父亲那一声听起来慌极了,别是慕晨他爸下了狠手!思及此晚宁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爸,你没事吧?”晚宁推开门,一股腥甜的气息随之而来,她眼睛一花,以为自己掉进了血涡子里。
    壮着胆子往屋里瞄了一眼,可也只是这一眼,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墙上、家具上沾染的痕迹不是别的,正是大片大片的血迹!白墙红血极为触目惊心的对比。而地上血泊中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倒在里侧,周身被血红包裹着,俨然成了血葫芦。另外一个离他不远,同样鲜血淋漓,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正紧紧的抓着父亲的裤管……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像崩断了的弦,猛地一松,头便不受牵制的扭转过来。那张脸并未沾染过多血迹,可以看出扭曲又僵窒的肌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她周身散发着死亡和终结的气息,唯独那只手还紧抓不放。
    恐惧压制了胃部的翻涌,晚宁脚下一软跌坐下来,哆哆嗦嗦的瞅着置身血泊里的父亲,“那……那是……外婆?”
    父亲先前大概也吓傻了,这会儿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去扒裤管上的那只手,可那手僵硬得很,显然临死前用尽了所有力气。
    父亲没办法,只好蹲下去一根一根的掰,然而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费了好大力气,倒把裤子扯坏了,留下一小团布料攥在尸体手里。
    晚宁吓得脸色苍白,见父亲出了屋子,她扶着门框站起来,呆呆的瞅着父亲,“爸,怎么办啊?”
    父亲蹭了满手血腥,样子也好不到哪去,“快出去……你别往里看了。”
    晚宁跟他走了几步,见父亲沾了满手满裤腿子的血迹,觉得十分不妥,慌忙找了些水来,非让他先洗洗不可。
    就在父女俩埋头搓洗的当儿,院门锁头微动,有人推门进了来。许氏父女吓得炸了毛,而来人看到他俩也是一愣。
    晚宁弹簧一样的站起来,“妈!”
    这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程慧站得远,估计也没看清许运伟身上的血迹,只以为他还在胡搅蛮缠, “怎么找到这儿了?我是不会回去的,咱俩还是赶快把事办了吧。”
    见许运伟蹲在那儿不说话,她只好放下菜袋走近了些,正想着怎么才能把他劝走,却赫然发现脸盆里的水颜色有异,再定睛瞧去,不免又是一惊,除了满盆血水,他裤腿子上也粘了好大一片血红。
    晚宁一时乱了方寸,赶忙拦在母亲跟前,“妈,不是我们,我们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母亲也慌了,“啥样啊?”
    晚宁哆哆嗦嗦的往屋里一指,“屋里……外婆和……和……”
    没等晚宁说完,母亲已经变了脸色,跌跌撞撞的跑回屋里,不多时候,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响彻了整座小院。
    再出来的时候,母亲两眼通红,不由分说的抓着父亲,“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说啊!”
    “不是……不是爸爸,不是!爸,你也说句话啊!”晚宁带着哭腔去拉他们。
    母亲这时已经丢了心神,根本听不见晚宁说话,满眼尽是那盆血水和父亲裤子上的血迹,“错的是我,对不起你的是我啊,你怎么不砍了我?”母亲发疯了似的往父亲身上捶打,而父亲始终一语不发。
    晚宁急了,也拉着父亲,“爸,你倒是说话啊……妈,别打了!”可哪有人肯理她,这时候她就像个任人挥赶的蛾子,根本就插不上手。
    “我妈是贪财,可钱的事我已经说过她了……她那么大年纪……还有少军……少军啊,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父亲这时忽然有了反应,缓慢的站起来说道:“少军?你对不起他,那我呢?”
    母亲泪眼婆娑的抬头,不合时宜的笑了一下,那样子既凄惨又残酷,“你?你怎么可以和他比。”她沉吟了片刻,又露出悲痛和凶狠来,“你把他还给我,还我!”
    父亲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额上也露出了青筋,“哈哈哈,他死了正好,死得好!”父亲的表情变了变,然后用异常冰冷的声音说道:“他活该……”
    “爸,你别乱说!”晚宁急得留下泪来,慌忙阻止了父亲。
    母亲半张着嘴,嘴唇动了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报警,报警,我要让你偿命……”
    “妈,别,真不是我爸……妈,你听我说,你们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吗?”晚宁去拦,可母亲嘴里念念叨叨的只顾往里走,晚宁几乎快要崩溃了,一把抱住她,“妈,你看看我,我们才是一家人啊,你回头看看,那是我爸爸!”
    母亲终于停下了步子,嘴里重复着晚宁的话,“一家人?”她回头盯着晚宁,眼里又蓄满了泪,“如果不是当初我太懦弱,我和少军才是一家人!”然后她决然的掰开晚宁的手,开门屋里。
    晚宁的眼泪随之滑落,席卷而来的伤悲像一道闷雷震得她浑身酸麻,但同时也让她清醒的意识到,母亲已经报警了,那他们决不能久留此地。“爸,快走!”转身拉起有些失常的父亲,便急匆匆的离了小院。
    从小院出来的短短路程,晚宁心里的矛盾挣扎一刻没有停过。这样的境遇和抉择,于她来说陌生至极,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权衡其中的利害关系。父亲如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神情呆滞的跟在身后,晚宁回头看看,心下更慌乱了,能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催促他快些走。
    然而害怕的事物总会最先赶来,杨树街出口在望,警铃声也随之而来。以声音判断距离,大队警察恐怕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俩眼前。
    晚宁惊恐的回头,父亲这时似乎也如梦方醒,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失望,“算了,抓就抓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晚宁心里忽地一沉,面色也紧张起来,“你在国外待傻了?现在风气不好,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晚宁看着父亲的模样,忽然参透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含义。但也没忽略他衣服上沾染的血迹和那块裤脚上缺失的,此刻正攥在死者手心里的布料。“爸,你先躲躲吧,等过了这一阵子,也许他们就能查出来了。”她哀求着。
    也不知道父亲是决心投案还是正在犹豫,总之就那么在原地杵着,晚宁可急得不行,因为越来越大的警铃声和忽闪而来的车灯光线都明确的预示着,警察马上将至。
    容不得多想,她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声音开始变得嘶哑不堪,“还不走吗,我妈已经不要我了,你也想扔下我吗?我求你了,跑吧,跑得远远的!”
    父亲的身体僵硬至极,晚宁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推,压低了声音吼着:“还等什么,跑啊!”
    父亲从一个趔趄中站直了身体,在晚宁泪眼婆娑的目光中,真的转身跑了。
    直至父亲消失于视线,晚宁才好好的喘上一口气。她身子一软,终于疲惫不堪的蹲坐下来。此刻她还天真的认为,父亲逃了,便可躲过这场无端生出的浩劫。
    父亲逃是逃了,但仍被锁定为本案的第一嫌疑人,以至于晚宁全家都被迫接受了调查。爷爷更是因为此事,急火攻心,再次病危入院。
    晚宁未满18岁,审问她的警察大概也经过了特别安排,除却一个中年警官,另外那个是个年轻小伙儿。
    那年小年轻儿面相白净,瘦高得像一根竹竿,因此宽大的警服套在他身上,很有点稻草人穿大袍衫儿的意思。
    晚宁在问询室坐了好一会儿,心里也拿定了主意,不管对方怎么问,自己这儿就一条对策: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反正该说的先前已经说过了。
    那中年警官似乎很看重那年轻小伙儿,端坐之后,冲他咧嘴一笑,“小徐啊,早就听说你是警校的尖子生,看来你果然是干警察的料,放假实习也能碰上这种案子,哎,你今年大二还是大三啊?”
    “高哥,我开学就大四了!”他和善的笑笑,马上又说:“学校教的那些只是理论知识,我还得跟您多学习呢!一会儿就您来审,我负责记录。”
    高警官被捧得满面红光,自然得提点一下这懂事理的后生,于是特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案子咱可得留点神,田大队亲自过问了”
    “什么意思?”小年轻儿似懂非懂。
    高警官神秘一笑,“这你甭管,让怎么来就怎么来呗。”然后他抬头瞅着晚宁,换上严肃的声音:“叫什么名字?”
    晚宁低头不语,这高警官也见惯了这些,并不介意,身子往后一靠慢悠悠的说道:“小姑娘,消极抵抗的我见多了,我有很多种方法能让你们这些人开口……你可别跟我玩这套啊!”
    ……
    “不聋不哑吧?”他捋了捋头发,又问了一句。
    晚宁倒真动了,不过也只是抬头轻瞥了一眼,以示自己的健全后又变回去做鸵鸟了。
    一旁的小年轻儿没忍住,噗嗤一乐。高警官顺着鼻子哼出一口气来,脸面都给这小丫头片子磨光了!
    如此这般下来,晚宁雷打不动的一言未发,高警官毫无收获,只积了满头油汗,也就顾不得教导实习生,一人个灰溜溜的先走了。
    那小年轻儿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去,临要开门,他回头瞅了一眼闷头不动的晚宁,笑了笑说道:“许晚宁,你不走吗?”
    晚宁的腿脚有些酸麻,慢吞吞的蹭到门边儿,发现他还不动地方,仰头瞄了一眼,便贴边儿溜了出去,末了还扔下一句:“不是知道我名字么,还问……”
    徐正新闻言一笑,露出整洁好看的牙齿,抬手正了正头上的警帽,才一回手关上了门。
    晚宁从问询室出来,紧绷许久的神经才稍有些放松,而紧随而来的另一件事不得不让她再次窒息:在市局的走廊,她被慕晨拦住了去路。
    慕晨没戴眼镜,那双眼睛红得吓人,他直直的瞪着晚宁,而在后侧不远处有人呆傻的坐在长椅上,正是他的母亲陈怡幸。
    “是你带去的吗?”诡异的沉默之后,慕晨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
    可晚宁听得出他忍含的愤怒,于是她点点头,声如蚊蝇:“是。”
    慕晨忽然冲到她面前,眸中喷射而出的火焰似要将她吞没,晚宁心中一颤,勉强站稳了脚步。
    “疯了?你们疯了吗!”他眸中没喷火出来,反而流出了泪。这是多年以来,晚宁第一次看见他哭。
    她心里慌痛参半,忙急着解释:“不是我爸爸做的,真的,我们去的时候已经那样了,你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慕晨打断她,也止住了流泪,眼睛却红得更深,“我说过,我们一家要走了,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们,为什么非要做得这么绝……现在你满意了,高兴了,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逼问、控诉、委屈、恐惧和疲惫像突袭而来的武器,不断在晚宁体内狂轰滥炸。她倦了,她想要陈述知道的一切,“也有可能是你们被骗了,我妈都提离婚了,估计你爸原本正想怎么开口呢……啊,对了,你爸大概很久没回家了吧?而且也没有出差,他其实已经和我妈在树街过上日子了,你们真是傻……你爸也真够可恶,他死了也……”
    晚宁脸上骤然挨了一巴掌,红肿很快占据了半片脸颊,不太好听的实话也就此中断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