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浅灰城池

37 我还没吻过你


走廊的灯光暗淡极了,或许是电压不稳,还伴着些似有若无的电流声。晚宁往暖气片那边挪了挪脚,站得太久,身上又累又冷,脚也有些麻了。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推开那扇门的打算,她清楚里面的母子俩正进行着怎样的谈话,那是推翻前尘认知的痛苦过程,她一个外人在场,也的确不妥。她可以想见,慕晨自然也知道,所以进门前,他只匆匆留下一句:“你先在这儿等会。”
    医院的供暖好得很,热气通过手心,很快便传遍了晚宁的身体,人也开始变得熏熏然的。可屋里传来的一句话又让她紧张起来,那是一声带着无限压抑的:“我宁愿什么都没有!”紧接着门被用力推开,慕晨出了来。他的头略低着,晚宁一时也没看清他的表情。
    “你还好吧?”她轻声问。
    “没事……”慕晨用手搓搓脸,叹了口气,随即一扭头, “我出去走走。”便匆匆去了。
    晚宁当然知道他在撒谎,她是经历过失望的人,所以也更能理解他此刻的心境。病房的门虚掩着,晚宁刚推开,便见慕母勉强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费力的探出身体,见了她更急切了几分,“晚宁啊,你快去看看他!”
    一直追出楼门,晚宁才看见他的身影,夜色深沉,显得那背影孤独至极。
    “你跟来干嘛?”慕晨察觉了,回身说道。
    “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你别跟着,回去吧。”慕晨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晚宁左右看看,“你妈很担心你。”
    慕晨不耐烦的转身便走,扔下一句:“随便你吧。”
    他起先走得很快,晚宁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一段路下来,他逐渐放慢了脚步,晚宁也总算松了口气。
    “你是来嘲笑我的吧?”慕晨在前面说道。
    晚宁扯了扯嘴角,“我有什么本钱嘲笑你?”
    前面的人仰头看了看天,晚宁也跟着仰望,城市灯光太耀眼,倒显得夜空中星光黯淡。
    “这确实可笑得很啊!”他叹息。
    “我知道。”
    他却突然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愤怒,“你不知道,就像我当初一样,一直觉得他只是个倒霉至极的受害者,我不知道锦衣玉食的生活是靠那种见不得光的勾当赚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口贩子!”
    晚宁看见了他眼角蔓延的红,淡淡的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却击中了慕晨心中最脆弱的一角,一如多年前,少女晚宁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的祈求。这是一场可笑的轮回,现实甩给他一记响亮的巴掌。
    面对她,他始终都是个罪人。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忘了吗,我是个容易失控的人。”慕晨别过头说道。
    晚宁沉默了片刻,反倒笑了笑,“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说罢,转身要走。
    慕辰懊恼的抓抓头,抢一步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晚宁一回头,便看见他颓然又失落的神情。
    “别走!”他说。
    晚宁翻转手腕,手便滑落至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宽厚却又冰凉,在他微怔的片刻,她点了点头,浅笑着答道:“嗯!”
    慕晨没有回应,只傻呆呆的立在原地,在行人稀疏的大街上,就像个死皮赖脸拉着姑娘手不放的登徒子。
    “我们……要回去吗?”晚宁提醒了句。
    慕晨这才回过神来,把握着的手直接揣进了自个的大衣兜里,低声说道:“你跟我来。”
    十分钟后,晚宁的左手才宣告恢复自由,因为慕晨正在开自家的门锁。她对这里不算陌生,所以也就不拘着了,自己找鞋换完,便进了屋。
    窗边的石斛兰茂盛了许多,花期将至,粉嫩嫩的花骨朵初露其中,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晚宁略有些心醉,今年的绽放,将是如何妖娆美丽?
    “你把它养得很好。”晚宁站起身说道。
    “我不太会养植物,大概是它比较特别。”慕晨一边应和,一边从壁橱里拿酒出来。
    晚宁见了,有点担心,“你没吃晚饭,这样伤胃。”
    慕晨并未理会,他很累,五脏六腑也像被罩了一层灰土,难受得紧,此刻他太需要这些能够麻痹神经的东西了。可手上的洋酒瓶子竟也与他作起了对!慕辰的火气上来,抬手一摔,把瓶子砸了个粉碎,一瞬间玻璃酒水飞溅开来。
    晚宁淡定得很,与其压抑沉默,倒不如这样借题发泄出来,这是她在多年的苦闷中熬出来的经验。但目光扫过他的手,晚宁无法淡定了,他的手心正在流血,沿着手指的弧度,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
    晚宁赶忙拎起他的手,看了看伤势,伤口不浅,得尽快处理才行,“你家里有纱布吗?”她抬头问。
    仿若那只手不是自己的,又或许伤口真的不疼,慕晨神情凝滞,神游了一般,不言不语,不走不动。
    晚宁有些着急,这样耽搁可不行,必须马上做些紧急处理。拖着他往客厅走,慕晨跟在她身后,像一个高大的傀儡。
    “流血太多了,得先止血才行,我去找点……”晚宁的话没说完,全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哪都别去,就在这里陪我一会儿,行吗?”他说。
    晚宁没说话,任由他抱着。屋子里安静得很,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她不太适应,也有点热,但她没有立即挣脱。这时一个拥抱低过千言万语,她渴望过,所以更明白。
    然而她毕竟更加清醒,他手上还流着血呢,“慕晨!”她轻声唤道。
    “什么都别说……”他回道。
    她终于挣脱开来,抬头看他,“我想活着,而且会活得很久,如果你先一步去了天堂,我们恐怕要很久才能再见了!”
    这话倒让慕晨留意了一下自己的伤势,随即苦笑道:“总不至于现在就挂了吧?”
    晚宁真生气了,瞅瞅他的手,又抬头瞪着他,“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死!”
    不出晚宁所料,慕晨的伤势有点麻烦,不过幸亏处理及时,一周过后,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除了皮肤组织恢复带来的痒意难忍,一切都在平静中按部就班的滋养发酵。
    然而一行人的到来,终究打破了这份平静。这一天,小小的单人病房里挤满了人,在媒体摄像机的亮光闪烁中,省高法立案庭庭长亲自将《再审决定书》交到晚宁手中,也宣告着当年轰动一时的杨树街7.19案,正式进入了再审程序。
    一些大型媒体也在此时进行了多方面的报道,晚宁无疑成了媒体追逐的焦点。相比于媒体,更让人无法拒绝的是纷涌而来的市民,他们大都是来给晚宁打气助威的,也有旧相识来追悔当年沉默无为的,还有遭遇了同样事件的当事者家属前来求教上诉经验的,最离谱的居然还有商贸公司来谈产品代言的……
    晚宁忙得焦头烂额,慕晨心里也不平静。一方面他心生畏惧,确认了重审,在某种意义上也就确认了父亲的犯罪事实。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洗刷掉晚宁身上的污点,这样她就可以活得轻松些了。此刻的他,在思绪的正反两级不断徘徊,矛盾得都快要分裂了。
    送走了一波擦眼抹泪的七大姑八大姨,晚宁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又有人探头探脑的进了来。来人穿着不太合体的西装,态度谦逊至极:“请问,哪位是许晚宁女士?”
    “我就是,您是……”
    来人掏出一张名片,笑容可掬的递过来,“您好,许小姐,我姓张,是美好人寿的客户经理,我们公司刚推出了一款保险,我觉得特别适合您,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
    “不好意思,许小姐没时间!”慕晨终于忍无可忍,替晚宁下了逐客令。
    推销员打量了慕晨一眼,并没放弃,继续对晚宁施行语言攻势,“这位先生是您的朋友吧,可不管是谁,都需要一份安稳的保障,我们现在推出的险种叫“美好生活”,许小姐您应该没参加社会保险吧,这个产品就特别适合您……”
    “谁说她没有保险的?”慕晨又插话进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们是专业的保险公司,数据不可能有错的,我是做了准备才……”
    “stop!这样吧,你留点材料,许小姐先了解看看。有需要呢,她会联系你,今天就算了,总不好让这位许小姐累得英年早逝吧?”基于此人的执着,慕晨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推销员从提包里拿出几页材料,一边交给慕晨一边嘀咕,“难道是我们的数据有错误,她不可能有保险啊……”走到门边还不甘心,突然一回头,差点和慕晨撞到一起。
    “你偷偷告诉我,她在哪家买的保险?”他低声问。
    慕晨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心下也轻松了很多,便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
    “啊,原来咱俩是同行啊?我不知道,真对不起了……不过,你是哪家公司的?”
    慕晨更觉得好笑,便也压低了声音,“我的保险谁都不卖,但她吧,我免费给!”
    “啊?”
    “好,再见,慢走不送啊!”慕晨不想再与他周旋,便关门送客了。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晚宁吃不消不说,母亲也休息不好。慕晨考虑一番,决定让母亲离院休养,再按时来医院治疗。在经过了全面检查和医生的批准之后,慕晨便带着母亲和晚宁住进了自己的公寓。
    从住进家里开始,气氛便有些不一样了。以往在医院里,虽说也是同处一室,但那毕竟是公共场所,免不了嘈杂。而家这样一个私密的空间,正是滋生某些情谊的温床,时日稍久,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就越发明显了。
    晚宁推开卫生间的门,慕晨竟然正在里面解决新陈代谢问题,站着那里一脸玩味的看着她,晚宁尴尬得要死,一转头逃了出去。
    晚宁回过味儿来,觉得错不在她,于是等他出来,便埋怨起来:“你怎么不锁门?”
    “我在家里干嘛锁门?”慕晨反问。
    晚宁有点无奈,“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家”这个字从她嘴里听来,慕晨觉得极为温暖,再看她的羞赧样子,他又来了逗她的心思,故意凑近她低声问道:“说实话,你都看见了吧?”
    “没有!”晚宁说得快极了。
    慕晨摸摸下巴,状似轻松的笑了笑,“那你脸红什么?”
    他的脸近在咫尺,表情看起来极为可恶,晚宁无话可说,干脆把他推到一边,“走开,别挡道!”
    卫生间的门板险些甩了慕晨的脸,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乐呵呵的自言自语:“看见就看见呗,又没让你赔……”
    慕晨的梦境很美,有多美呢?阳光明媚的夏威夷海滩,身姿曼妙的比基尼美女,清澈悠远的碧海蓝天……当然,对于令他沉醉的美来说,这些也仅能沦为背景。这份无与伦比的美,正来自于他身边的女人。
    真美啊,他都舍不得移开目光了,比基尼的剪裁恰到好处,勾勒出她姣好的身体线条,水嫩的桃红也衬托出她晶莹剔透的好肤色……察觉出他的灼热目光,女人轻盈的动了动身子,却是更加婀娜的姿态。
    他看得心驰荡漾,忍不住说出了最直白的情话:“晚宁,你真美!”
    晚宁骄哼一声,随手拿过一支防晒乳霜,“好晒哦,你帮人家涂嘛!”
    美人恩惠,他自然求之不得,手指划过她凝脂般的皮肤,他的身心热流涌动……
    他睁开眼,梦中的旖旎景象余味尚甘,身体的忠实反应让他短时间内很难入眠,他索性起身,打算去喝点东西稳定一下。
    令他在意的两个女人应该已经睡了,他便没有开灯。最近他有诸多改变,就如此刻,即使身处黑夜的朦胧中,也可以安然自得。
    刚喝了一小口红酒,便觉得空间中有些异样,他抬头去看,才发现有个人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也正回头看着他。
    “你不睡觉,在这干嘛?”慕晨走过去,站在她身后。
    “就坐一会儿。”晚宁头枕着膝盖,眼睛又看向窗外。
    月色如水,轻柔的笼罩着这片区域,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让人倾心。她披着的驼色毛毯轻轻滑落,露出光洁的后颈……慕晨的喉头微动,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
    “嗯哼……我睡不着,正打算出来坐会儿呢……嗯哼……”慕晨自顾自的坐下,还不着痕迹的靠近了些。
    “哦……”
    靠得近了,他也看得更清楚了,她清秀的侧脸、光滑的脖颈、还有可爱的脚趾……隆冬的午夜,他居然越来越热。他觉得自己有点可耻,但又不想否认:这感觉,挺好的!
    他打算一赖到底了,于是把心一横,轻扯着毛毯,不满的嘟囔起来:“分我一点,快要冻死了!”
    “那都给你吧。”晚宁抬起头,抓起毛毯送过来。
    “不用不用,也没那么冷,就一点,嘿嘿……”按住她的手拿过毯子,他顺势一围,便和她围成了一体。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温热的体温相互熨帖,他又醉了,心中的猿马上蹿下跳闹得欢实。
    “你小时候也怕冷呢!”晚宁声音轻悠悠的,像在梦呓。
    然而慕晨听得真切,因为太过意外,他们之间很少聊及过往,他更不会提起,怕惹她伤心。
    “你那时候很讨厌我呢!”慕晨学着她的话,半是回应,半是探询。
    晚宁笑了笑,“还行吧。”
    慕晨心下也放松不少,便也笑着打趣,“说起来,你第一次见我,是不是觉得差劲透了?”
    “嗯,确实不怎么样!”
    “你还真诚实!”慕晨小声嘀咕,随即又凑过去些,眼巴巴的问,“到底哪里不好了,我觉得和现在差不多啊。”
    “差多了!”晚宁转头朝他看来,“那时你的钢牙套,看起来特别可笑,而且你还戴那么大的眼镜……”她的手下意识的比划起来。
    慕晨心中悸动,一把握住她的手,晚宁想要抽离,却不敌他的力气。握着的手移开,四目之间再无障碍,只剩下眼波流动。这旖旎的空间给了慕晨莫大的勇气,他朝她慢慢靠近。
    晚宁本能的往后躲,慕晨抓住她另一只手,让她无法再逃。她有点慌乱,无所适从的看着他,“你……你别这样。”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诱人,慕晨宠溺的弹了弹她的额头,轻声说道:“我就想看看你,别怕!”
    晚宁像个鸵鸟,把头埋得低低的。
    “许晚宁,我突然想起个事!”
    “嗯?”晚宁这才抬头。
    慕晨眼光清朗,透露了无限柔情,他慢慢的朝她靠近,直至彼此呼吸相问闻。
    他说:“我还没吻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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