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浅灰城池

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映在晚宁脸上，她睫毛忽闪并没有睁开眼睛。
    父亲的判决书就放在床头，她知道，在遥远的地方，父亲一定又露出了笑容，还有奶奶、爷爷……他们也该安心了。此刻的幸福是那么弥足珍贵，她有些担心，担心她一旦睁开眼睛，这一切又会化作泡影。
    挨过长久的绝望，她等到了纯粹的安稳。
    但突兀的敲门声终于打破了幸福的旖旎，晚宁皱皱眉头，还是起了来。指尖不经意的触过判决书，她顿了顿，仿佛更确认了这一切的真实！她脚步轻快起来，无论门外是谁，她如今都可以昂着头去面对了。
    是王大姐站在门外，满脸抑制不住的急切和兴奋，她嘴巴微张，却愣是说不出话来。晚宁有点好笑，便先问道：“怎么了这是？”
    王大姐在原地笑了笑，突然红了眼圈，嘴里的声音都打着颤：“刚才接到电话，说小雪他爸表现好，给减了刑，下个月就可以出来了……”
    晚宁拉过她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但此刻却是那么暖，晚宁抬头对她笑：多好啊，一切都好起来了！”
    王大姐低头抹抹眼泪，“不管咋说，总算是熬出头了。”
    “这是好事啊，快别哭了……在姐夫回家之前，你得好好保养一下，都快成老太婆了！”晚宁说了句玩笑，转身让她进屋。
    “死丫头，在你看来，我可不就是老太婆么！”王大姐破涕为笑，又恢复了泼辣本色，却没进来，只抓着晚宁的手，“看我，净顾着哭了，忘了正事，晚上没啥事上我那屋吃饭，今个咱高兴，吃火锅！”
    晚宁顺手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笑着点点头：“OK！”
    火锅极尽丰盛，小屋里热气腾腾，之前沉积在生活中的阴霾仿佛也随着这蒸腾的气息飘散远去。三个女人埋头吃了一圈，才发现少了助兴的酒。王大姐兴致极高，非遣了女儿去买，晚宁也不好扫兴，便嘱咐了小姑娘少买些。
    不多一会，小姑娘回了来，晚宁赶忙去接，却见小姑娘笑嘻嘻的看着她：“晚宁姐，这火锅你恐怕吃不消停了，你家门口蹲着一帅哥呢！”
    她说的云里雾里，晚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王大姐坐不住了，“哎呀，别是小慕吧？”
    晚宁可不觉得“小慕同志”会有寒冬夜里跑到别人家门口蹲着的癖好，保不齐又是哪个远房亲戚来串门认亲了，这些天这样的事情频之又频，她都有些焦头烂额了。
    “不会，他会直接打电话找我。”晚宁吃了口丸子，慢悠悠的说道。
    “刚才我走的时候他就在那了，我看八成是睡着了。”小姑娘脱了外套，坐了过来。
    “哦……”
    王大姐终于看不过去了，放下筷子，拽起晚宁便往门口推，嘴里还念叨着：“哎呀，懒得你呦……”
    王大姐按亮了门房的外灯，门外的区域便亮了起来，不远地方，果然有个人倚靠门板蹲坐着，头垂得很低，真像是睡着了。
    王大姐探身看了看：“哎呀，还真是小慕，这大冷天的怎么在这啊，可别冻坏了！”
    晚宁赶忙过了去，推了推他胳膊：“哎，醒醒……”
    慕晨果然动了动，抬头见了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外加十足的酒气：“你回来了！”
    “别磨叽了，先让他进屋……”王大姐正想伸手帮忙，却被一旁的女儿拉住，“妈，不当灯泡是社会主义基本美德，知道不？”
    “啥乱七八糟的？”
    “哎呀，反正别管了，咱赶紧回屋吧！”说着便连拉带拽的和母亲回了屋，临关门前还对晚宁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然而晚宁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在没什么异常，但他的傻笑实在碍眼，便轻拍他的脸，问道：“为什么不打我电话？”
    眼前的男人显得极其委屈：“你不接……”
    晚宁摸了摸衣兜，里面空空的，她这才想起来，电话被忘在家里了！她有点理亏，便想拉他起来。慕晨醉得一塌糊涂，身体便又重了几分，晚宁拉扯不动，他稍一用力，她倒跌进他怀里去了。
    “你到哪儿去了……我都找不到你……”他的呓语混合着酒气，萦绕在晚宁颈间，温热的气息与他衣料间的寒凉形成了鲜明对比。
    晚宁有些心疼，语气便不自觉的柔了几分，“先起来好不好，这里冷。”
    “我很想你……一直很想你……你知道吗？”他收紧了双臂，似乎想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晚宁动弹不得，只好顺势倚进他的臂弯，耳边满是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她有些鼻酸，便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一切犹如静止，两个人以一种既不舒适又不优雅的姿势彼此贴近，没人想要打破这片刻的旖旎。
    然而晚宁始终是清醒的，于是她动了动，提醒道：“这里很冷，有话进屋说吧。”
    “你冷吗？那我把衣服给你穿……给你……”慕晨迷迷糊糊的就要去脱身上的大衣。
    晚宁得了空，便去拉他，“不要闹了好不好？”
    “我没闹！”慕晨突然冒冒失失的站起来，许是动作太快，身子一个趔趄，亏得晚宁手快才扶住他。也趁着这个机会，晚宁得空开了门，总算是把他弄进屋里去了。
    “你果然还是讨厌我……因为当年的那件混事，对不对？”把他拖到小客厅的沙发，晚宁累得够呛，这家伙却依旧没完没了。
    晚宁没理他，转头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杯蜂蜜水，递到他跟前，他非但不接反而摇摇晃晃的起了来，眯着眼睛看晚宁：“说实话，你是不是……恨透我了？”
    “你先把水喝了。”
    “不喝！你不说我就不喝！”他孩子一样的耍横，样子有点可笑。
    果然，唯小儿与醉汉难讲理也！晚宁决定不与他正面交锋，便放下杯子，轻声说道：“不喝就不喝吧，那你先睡会，清醒清醒。”
    “我很清醒，真的！”慕晨将双手放在她肩膀，让她离自己更近些，“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连田依都说我不应该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个混蛋……我坏透了……”
    晚宁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是个坏透了的大混蛋，可是你现在醉了，有话等清醒了再说行吗？”
    慕晨却突然萎靡了下去，“怎么办？我该怎么才好呢……”
    “你该去睡觉！我让珍妮来接你……”晚宁回身去找电话，却突然被他拉了回来，只见他双眼又亮了起来。
    “我想到了，现在你报复回来就好了嘛……”说着就胡乱的去脱衣服，笨拙又急促的动作又搞的身体不稳，晚宁赶忙拦着，“你干嘛呀？”
    他嘿嘿一笑：“当年是我混蛋，现在我脱光光，随便你欺负……咱这不就扯平了……”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无奈又可笑的混乱，他人高马大，与他周旋下来晚宁被搞得焦头烂额。他闹累了，倒头便睡，却苦了晚宁还要帮他收拾乱摊子。
    将他脱下的衣物整理好，晚宁顺手帮他掖了掖被角。这里不比他住的公寓，室内偏凉些，他刚才又出了汗，别着凉了才好。
    “许晚宁，我一直很想你……想你……”他睡着了，却依旧迫切的表达着未尽的心意。
    晚宁看着他，青白的光线映出他眉间的纠结，晚宁的手指轻抚过去，他动了动，又冒出几句呓语，迷迷糊糊的听不清楚。
    可晚宁就那么听着，坐在灯光下，认真又安静的听着。
    慕晨做了个梦。
    梦中他看见晚宁身披白纱，在沙滩上边跑边笑，还不停的朝他招手。他如奉神旨，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他跑了好久，可沙滩上再无她的踪迹，他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块白纱飘在海面……他慌了神，连声喊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再犹豫，纵身跳入海里。他奋力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他心痛极了，身体便不再支撑，任由自己被深海吞没……
    可白光一转，场景一下子起了变换！在一片花团锦簇人声喧闹中他终于见到了她，他高兴极了！正想过去，却突然看见有个男人已经站在她身边轻拥着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看见她正抬头对他浅笑。他一时顿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啊……有流氓，快抓住他！”随着这声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竟都朝他聚拢！他不甚明白，赶忙低头看去，这一看，连自己也惊呆了，敢情他全身□□，正光溜溜的站在人堆里！
    眼瞅着愤怒的人群越来越近，他的腿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拔不起来，人群中已经有人挥起了拳头，他已经躲不开了，完了……
    然而疼痛没有袭来，倒是被阳光刺了眼睛！慕晨下意识的伸手抹了把脸，顺便简略的捋了捋脑袋里残存的记忆。其实也不用太费神，就瞧瞧所在的地方，再瞧瞧被窝里自个的衰样儿，他已经完全意识到闯下什么祸了！
    懊恼一闪即逝，很快便被不断滋生的小聪明得逞的喜悦所代替！躺在心爱女人的床上，这件足够令人浮想联翩到脸红心跳的暧昧事件，他巴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瞧瞧，许晚宁占了我便宜！”
    在一个阳光充足的早晨，他呆呆的沉浸在自己幻想中，露出傻极了的笑……
    直到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马上又盖好被子，服服帖帖的躺了回去。从被子的缝隙中，他看见晚宁进了来，只朝他看了看，就直接去拉开了窗帘，头也没回的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慕晨好不没趣，一手掀开被子，讪讪的道：“我也刚醒……”他坐起来，这才感到一股炸裂般的疼痛袭进脑袋，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干嘛喝那么多？你知道昨天都做了什么吗？”晚宁递来一杯水，顺便责难起来。
    慕晨抬头看看她，见她一脸平静，胆子也就逐渐大了起来，便笑嘻嘻的问：“我没怎么样你吧？”像是担心她会翻脸，他迅速的仰头喝水，温水入喉还带着一丝甘甜。
    “以后别喝这么多了，下次我可不会管你！”晚宁收回杯子，转身出了去，慕晨还裹着被子琢磨她刚才的话，自顾自的嘀咕起来：“还有下次啊，嘿嘿嘿……”
    晚宁又站在门口催他了：“醒了就起来吧，珍妮一会就到了……”
    陈珍妮一进屋，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晚宁手里拿着饭勺正在煮饭，而慕晨就裹着一条毯子可怜兮兮的蜷在小沙发上，活像个被占过便宜的黄花闺女……
    “哇，表哥你……要节制些啊！”陈珍妮瞅瞅俩人，挑眉说道。
    等到慕晨穿戴整齐出来，陈珍妮已经很自觉的坐上餐桌吃饭了，见了他忙唤道：“快来吃啊，晚宁姐特意为你熬的粥哎！”
    “那你还吃！”慕晨揶了一句，四下看看又问道：“她去哪了？”
    陈珍妮翻翻白眼，一副被肉麻到的样子：“她出去扔垃圾，很快回来，放心啦！”
    慕晨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又道：“大清早麻烦你，谢了！回头想要什么，我买给你，不过现在没什么事的话……”
    陈珍妮摆摆手打断他，“我懂的，不会妨碍你的啦，一会我还真有事要做！”她喝了口粥，又道：“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
    陈珍妮笑笑：“去买礼物，然后去见阿远的父母！”
    “什么？”慕晨一口粥险些喷出来，“这么快！”
    陈珍妮一脸鄙视，“我们交往够久了哎，有多少人认识几天就闪婚的啊！”
    “小心闪了腰……”见晚宁进了来，他便没往下说。
    陈珍妮的手机信息进来，她便急着要走，临走之前低声对慕晨说道：“表哥，喜欢的东西就该早一点拿过来，小心夜长梦多啊，你懂的！”
    农历小年之前，晚宁终于又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她把父亲的骨灰迁入墓园。许多年了，父亲的灵位只能摆在阴暗的角落里，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石碑上刻下他的名字。青山翠柏间，他总算有了魂归之地。
    晚宁读完判决书，轻抚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爸，你该瞑目了！”
    正巧有风吹过，手中的书纸仿佛奉了召唤，便随着忽起的北风飘然而去，晚宁不去追赶，只抬头去看，茫茫天际，却是一片浩然空灵。
    回转目光的过程中，晚宁看见不远处等候着的人，他似乎依旧不太习惯寒冷的北风，直冷得瑟瑟缩缩，却不肯躲进车里。晚宁觉得他有点傻，而她也越发无法回避心里的问题。
    “爸爸，我还可以幸福吗？”
    回去的路上，慕晨总时不时的朝她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晚宁有点疲倦，只懒懒的靠着座椅，便没有说话。
    过了一个路口，路上的车辆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慕晨左右看看，合计了半天，却说了句很不相干的话：“阴天了，看样子要下雪了。”
    晚宁抬头去看，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浅灰色的云彩，一场大雪即将来临，这座城市已经许久未见雪了，她突然期待起来，期待那纯净的白将这一切灰暗过往覆盖的一刻。
    “冬天就该下雪啊！”她说。
    慕晨没再说话，继续专心开车，却仍旧时不时的朝她看过来，直到她家楼下，他才又小心翼翼的开口：“要不要一起到深圳过年？”
    晚宁转头看过来，看得他既期待又心慌。而晚宁只摇了摇头，“不了！”
    “为什么？你该知道我，我是真想和你好好走下去的……”慕晨有些挫败，双手伏在方向盘上，片刻之后却又抬头耍起横来：“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我想留在这里，陪家人好好过个年，十几年了，我家都过得冷冷清清的，今年，我想在这里热热闹闹的过……”晚宁淡淡的道，继而迎上他的目光，“慕晨，我不是个聪明人，所以需要点时间，你自己也该想清楚的。”
    慕晨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远方，晚宁听见他沉重的叹息声。
    沉默了许久，晚宁问：“你什么时候走？”
    慕晨依旧垂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就这几天吧。”
    晚宁嘴角动了动，最终说道：“路上小心，帮我问阿姨好！”说完推门下车，转身离开。
    慕晨突然追了出来，却硬生生收起了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他的胳膊抬起又放下，只能尴尬的□□裤兜，犹豫了许久却只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
    晚宁嘴角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你也是！”
    慕晨抬头叹息，似乎也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开。
    车子的发动机声逐渐远去，晚宁却依旧站在原地。寒凉的风吹着她的脸庞，弄得她鼻子发酸。她突然想到，这一次，他们仍旧没有说再见，一如多年之前。
    突然而至的重殇，搅乱了青春，在下一个轮回，是否还会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