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第98章


此刻,他便趁着儿子紧闭着双眼的当儿,认真地看了起来,就像欣赏着一件弥足珍贵的艺术品。飞儿的眼睛很像银杏,大大的,很有神。鼻子也像他妈妈,高高的,挺挺的。还有,他的脸颊也像他妈的,清秀中暗藏着刚毅。只有嘴像他的,棱角分明,还有那单薄的小身子,很像他小时候。看着,想着,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难受。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父子相见不相识。这样的悲哀,却让他摊上了,他只有将牙打落了,悄悄地吞进了肚子里。
  他认真地打量着飞儿,银杏却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在银杏眼里,他永远是那么刚毅,那么充满自信。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没有逾越不了的障碍,也没有无法克服不了的困难。当她每每与他眸子相撞,她的心里总是涌起了一层一的波浪。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盼望,即使是一个照面,或者是一个眼神,对她来讲,都是那般的渴望,都会在她的心里产生出无限的甜美。她永远也忘不了新婚的那天,挂在他眼里的泪。那泪,别人是读不懂的,只有她能读懂。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无奈,也是深藏于心的爱的压抑。就在那天晚上,当酸胖急猴猴地与她做那种事儿时,她的心里还是牵挂着他,还是想着他。只有想着了他,想象着是他,她才能进入到一种境界和状态。在此后的岁月里,酸胖凡与她做爱,她几乎都要在她的意念里,将酸胖幻化成了他,唯其如此,她才能得到暂时的幸福。她知道,这样似乎对酸胖有些不公,但是,没有办法,意念往往是不由人的,控制不了,就得想。后来,她听说他过得并不幸福,经常与他的妻子吵吵闹闹,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她也曾想,王小云真是太不知足了,那样好的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疼爱?
  此刻,当她近距离的认真的欣赏着她心爱的人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美。他变了,再不是那个会吹笛子的英俊小伙了,岁月的风霜,已经悄悄在他的两鬓染下了几根白发,终年的操劳,又在他的额头上,添下一道细细的皱纹。他虽然不再年轻了,但是,却比年轻时更多了一些成熟男人的魅力。
  就这样,他们相隔在飞儿的床边,默默无言地守候着。过了好久,她忍不住说话了。她说:“幸亏送得及时,要不然,飞儿还不知会是咋样。”
  他抬起头,长吁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尽到责任,常常想起,总感到很内疚。”
  她顿了一下说:“你有你的难处,我能理解。”
  他说:“一个男人,除了情感,还有责任,除了责任,还有道义。要不是这样……我早就跟她离了婚,也不会让你们这样受委屈。”
  她说:“有些事儿,是由不得人的。”
  他说:“酸胖对你和孩子还好吗?”
  她说:“还好。他是个实诚人。”
  他说:“飞儿病了,他知道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她说:“他知道。他是个粗心人,没有在意,就上地干活去了。”
  过了半天,他叹了一声气,她也叹了一声气,就在这叹气声中,飞儿慢慢睁开了眼。
  沙尘暴 51(1)
  新疆三爷不行了。半年前,新疆三爷胃里难受,吃不下去饭,新疆三奶就到村里张大夫那里买了一些酵母片,吃了,还是不管用。石头就想把他送到县医院里检查一下。新疆三爷说,不了,不去了。瞎花那钱做甚呢,过上两天就好了。新疆三奶听老汉这么一说,也不再撺掇了。心想也是,能为儿孙们省就省一点。不想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好转,三奶就有点发慌了,对三爷说,老汉,不行就上趟城吧,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新疆三爷说,老了么,该咋的就咋的,瞎花那钱做甚?石头还要供孙子上高中哩,紧巴巴地,瞧什么病呀。三奶说,再紧巴巴,有病了,总得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病下去。三爷说,再说吧,过两天再说吧。
  哑女段凤英听到三爷病了,提着一只老母鸡来看望。自从胡六儿死后,段凤英日子过得也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富生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日子才渐渐地有了起色。没过几年,段凤英又开始为儿子的婚事担起了忧,富生说不急不急,可她却急得觉都睡不着。直到大前年,才终于把儿子的婚事办了。媳妇在城里教书,人也长得很鲜亮,这给她的心里带来了极大的安慰。虽说结婚借了债,但是,媳妇却很开通,对她说,妈,你不要担心,我们俩都有工资,要不了几年就还完了。段凤英听不懂,儿子给她比划了,她才知道了,心里暖融融的,也就不再担心了。冬天闲了,儿子要接她到城里去。她死活不去。一是儿子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房子窄小,不方便。更主要的是,自己是个聋哑人,呆在村子里,习惯了,也没人嫌弃,到了城里,让别人说三道四的,别给儿子媳妇丢了脸。所以她就不去。
  段凤英来到三爷的炕头前,握着三爷的手,嗷嗷地比划了一阵。三爷看懂了她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好好养病,不行的话,要上县城看看。三爷看了,很是感动,就说,好的好的。然后又问,富生好吗?他咋不来看看我?我有点想他。三奶就把话比划给了女儿。段凤英又比划了一阵子。三奶就对三爷说,富生最近不在城上,下乡搞调查去了。等他上来,我就让他来看望你。三爷听了,就点点头说,只要娃好就对了,我也是说说,娃是公家的人,忙,我知道的。来不了就不要来了。
  三爷一天不如一天了。在三奶的一再说服下,三爷终于答应了石头上县
  医院去看看。
  到了医院一检查,麻烦就来了,又是拍片子,又是做胃镜,还要化验肝功。一折腾,果然花了几百块钱。医生开了一大单子药,说是他的病挺麻烦的,还要他住院观察。新疆三爷一听,死活不住院,也不让石头去抓药。石头说,你不住院倒也罢,药还是要抓上,回到家里吃。三爷说,吃啥哩,老了么,也快到死的时候了,花那钱做甚?你别抓了,抓上我也不吃。经过医院里一折腾,新疆三爷一天不如一天了。三奶就心疼地说,老汉,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行,就干脆住院吧。三爷说,住也没用,八十四岁的人了,也该到见阎王爷的时候了,不拖累娃们了,不拖累了。三奶听了,就落着泪说,可你走了,让我怎么办?三爷说,你好好活着,你还不到时候,就好好活着。三奶就越发伤感了。三奶说,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白跟了你。三爷说,你也是个好人,让我享了不少福,这辈子,我也没有白活。
  又一个早上,三爷对三奶说,老婆子,我想穿新衣服,你给我穿上,让我看看咋样。三爷说的新衣服就是送老衣。三奶便从柜中取了出来,给三爷穿上了。三爷说,很好,很好,很合身的。然后三爷又说,今天我想吃碗揪面片子,你给我调得酸酸的,做一碗。三奶就应着声,下厨去了。做好端了来,三爷已经闭上了眼,永远地走了。
  村人听了,都说,这是三爷修行修的,没有受折磨,就轻轻松松地走了。好呀,这是好事,三爷是活好了,也走好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活好了,活好了。
  三爷走了,石头的心里很难受。三爷虽不是他的亲爹,但是,在他的心里,就像亲爹一样。小时,当他踏进了三爷的家门,就觉得这个后爹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样,他很随和,也很善良。他什么都依着他和娘,也顺着他和娘。正是仰仗着他的善良和很好的人缘,少年的他,才没有受到别人的歧视,还得到了同龄的孩子不曾拥有的上学、参军的机会,让他学得了知识,得到了锻炼。如今,他安详地走了,他唯一能表达的,就是请来了乡里有名的道人和吹鼓手,热热闹闹将这位后爹送走。送葬的那天,富生带着城里的媳妇一块儿来了,来为外爷披麻戴孝。送葬的队伍排了很长的队,儿孙们跟了一大串,哭天抹泪地把三爷送到了苏武山上,三爷就风风光光地入了土。
  发送完了新疆三爷,村人归来时,就不由得说起了新疆三爷,说新疆三爷有石头这样一个孝顺儿子,真是活好了,比有些有亲儿子的人活得还好。于是,人们就夸起了石头,说石头自小就懂事,是个善良人,他对新疆三爷比亲老子还孝顺。夸了一阵,就有人说,新疆三爷就这样风风光光地走了,不知道下一个又是谁哩。老奎就说,下一个就该是我了。大家就笑。保德说,老支书身体好哩,不活他个八九十岁能行?老奎说,活那么老做甚?自己遭罪不消说,还要拖累别人。等到哪天动弹不动了,死了最好。又有人说,生死由不得你自己,有的人不想活,却越活越精神,有的人想活,却活不长。保德说,哪个人不想活?谁都想活,没有不想活的。要是他不想活,还不容易?田富说,也有不想活的。刘皮庄的刘臭皮匠的女人就活厌了,前些日子就是喝了半瓶敌敌畏毒死了。大家都知道,刘臭皮匠有四个儿子,都不孝敬娘老子,老两口过得孽障得很,冬天连个火炉都架不上,年三十日,儿子媳妇们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一个来给老两口送上一口热饭。刘臭皮匠就气得骂,养了一窝白眼狼,早知道都是些没良心的货,生这些狗日的做甚?一个个把他们养大成人了,又一个个给娶了媳妇,把娘老子掏空了,就不管娘老子了。要是把养他们的粮存起来,给他们娶媳妇的钱存起来,我们老两口过个啥日子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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