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第112章


他止不住把这样的感慨,这样的想法说了出来。大家听了,也很受振奋,都说老支书说得对哩,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就是不能没有精神。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老奎正在黑风口的沙坡坡上,给一株小树苗浇水。那株小树苗是他去年栽的,他去年栽了好几棵,别的都死了,就活下这么一棵。看到这棵活下来的小树,老奎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有些激动。能在大旱年里活下来的小树苗,一定不是一棵简单的小树,长大后必定经得起风吹雨打。这就跟人一样,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再艰苦的磨难也能经受得起。这样的一棵好树苗,绝不能让它夭折了,一定要让它活下来。老奎返回到家里,用烧水的铝合金壶提了一壶水,颤巍巍地又向沙坡坡上走了去。
  下午的太阳把整个沙漠分成了两色。被太阳照着的那面,像被红笔染过的一样,鲜艳夺目,一片血红;阴在沙丘另一面的半个坡,呈深黑色,仿佛一勾弯月,镶嵌在沙丘上。沙丘的棱角这时候非常的明显,一个个都充分地凸显了出来,成了红与黑的分界线。环环相扣的沙漠连成一片,红与黑的强烈对比,构成了高高低低、色彩斑斓的图案,一改往日怡然恬静的温和,突然变得雄浑奇伟了。
  虽然这些奇特的景观在老奎的眼里早已熟视无睹了,但是,此刻看来,仍然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激荡着他的心扉。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治沙种树,大战黑风口的情景,仿佛看到了胡老大的女人一手撑着腰,一手轻轻地敲打着后背的样子。他微微地闭上了眼,心底里却涌出了一种浩气贯虹的气概。多少感叹事,如过眼烟云,都被狂风沙尘掩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生生息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为给子孙们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用勤劳的汗水,浇灌着这片土地。而时代的风云,社会的变革,又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历史发展的洪流里,折戟沉戈,又被新生的一代所取代。那遥远的过去,仿佛一幅历史的画卷,在他的眼前徐徐地拉开了:互助组,高级社,三面红旗,大跃进,一直发展到了人民公社,走不下去了,又分田到户,走了一阵,又搞起了互助组,办起了村工厂。时代的变化,淘汰了一代人,也成就了一代人。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时,没想到生态失去了平衡,日益严重的沙漠化,迫使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更没想到是,国家统统免去了各种税收,上游又开闸放水救我们。好!真是太好了!有了水,又有好政策,不愁红沙窝村翻不了身。红沙窝村还会变好的,慢慢地会变好的,仍然会变成一片绿洲。
  老奎走一阵,歇一阵。老了,毕竟老了。心再强,却已力不从心了。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来到了这棵小树苗前。这几年,自然环境变了,因缺水,庄稼浇不上水都被枯死了,黑风口的树木,自然也活不下去,一片一片地,都死了。死了,再也没有人去管。也是的,人都要搬迁走,谁还去管黑风口的树?没人管,他就去管。那片树林曾经凝聚了他的心血,也凝聚了他在那个时代的辉煌,他一看到现在的那副败相,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于是,他不顾老伴的反对,一个人,来到沙坡坡上,种了几十棵。一年过去后,出奇地活下了一棵。就是这一棵,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也给他某种信心。他一定要把它精心地呵护好,让它长大,长高,还让它带出一片森林,一片绿荫。
  这树,是沙枣树。沙枣树是北方沙漠地带的一种树,生命力极其顽强,能耐得住干旱,也能耐得住寒冷。它的性格,就像大漠中人,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他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树的枝干还很嫩,因而还没有长出剌来。叶儿倒是刚刚冒了出来,在枝头上挂着,随风摇曳出了无限的灿烂。看着它,老奎心里无比的舒畅,就像看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在这空旷的原野里降生了。无论将来迎接它的是什么,它都乐于去经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的过程。所以,它总是要冲破重重阻碍,茁壮成长起来,由幼年到青年,再由青年到壮年,然后还会像人一样,繁衍生息,形成一个大家族。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树根旁刨开了一个水窝子,然后才拿起壶,像冲茶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水灌进了水窝子之中。他明显地听到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那声音是干涸的沙土喝水的声音,就像人渴极了喝水的声音一样。当他灌完了壶中所有的水,收起壶时,那水窝中的水早已被干涸的沙土咂干了,于是,便响起了咝咝的,宛若锅盖漏气的声音。而树苗,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他仿佛听到了树干拔节的声音,就在这十分微弱的声音中,树叶便也缓缓地伸展了开来。
  老奎就这么蹲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树苗在一节一节的拔高,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期望与满足。那枝头,轻轻地摇曳着,似乎向他表示谢意,传达着某种情感。曾几何时,他在苏武山的野鸽子墩旁,也是这样守候着一棵棵的树。头年栽了,到了第二年,大部分都死了,活下的,很少。而这些活下的,正是树中的树,是能够经得起严酷的自然环境考验的硬汉子。他就这样年年栽,死了的,就把根拔了,再栽上新的,一年又一年,最终在他的守候下,长成了一片小树林,成了一道挡风墙。他坚信,只要有了水,黑风口的树同样能长大长高,长成一片绿荫。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后背有些凉,一回首,才知道天早就变了。他缓缓地站起身子,看到不远的地方,像山洪暴发一样,翻着涛天骇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上面仍是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沙尘暴!又是这狗日的沙尘暴!太阳还在天边挂着,挂在滚滚而来的沙尘暴上,仿佛给沙尘暴涂了一层红色,使整个沙尘暴成了燃烧的火焰,成了血红的云雾。他本来完全可以躲避开来,躲到沙坡坡下,但是,他想到那棵小树,就没有去躲。那棵小树刚刚浇过水,根很松,必须要护着它,不护着,就有可能被沙尘暴连根拔了去。凡是新的生命,出生的时候都很脆弱,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等它一旦长成了,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抵挡住各种各样的侵蚀。
  他又回过身来,赶紧用手刨起了沙土,想把水窝子埋了起来,把小树的根部周围加厚。这样,沙尘暴来了,不至于把小树连根拔了。他知道,沙尘暴最厉害的是风头儿,只要能躲过风头儿,小树就不会受影响了。他拼命地刨着,像只在粪堆中刨食的老母鸡。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啾儿啾儿的声音,身子也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冷,他知道沙尘暴已经逼近了。他不由得拼命地刨了起来,几乎就在他加固好小树的同时,只听见呼啸地一声,他的眼前完全黑了,仿佛有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把他推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要去护他的小树,沙子就像无数条鞭子,一齐向他抽打了过来。他拼足了劲,终于找到了小树,小树在沙尘暴中微微地战栗着,他就像看到了他的孩子受到别人的欺负一样难受,恨不得将它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但是,他知道他无法做到,就跪到了小树的上风,用他的身子抵挡着沙尘的袭击。
  狂风挟带着沙石怒吼着,那声音,仿佛千万头毒蛇猛兽在奔驰,从他的身边掠过时,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子弹擦过他的耳边。他的身子便摇摆了起来,如伏在了大海中的舢板上。不一会儿,他觉得整个身子,仿佛被风穿透了,嗖嗖嗖的冷风夹着沙石,从他的后背穿过来,又从他的前胸而过。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好像成了一块蜂窝煤,骨头都酥软了。他没有想到这次沙尘暴这么厉害,他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体这么经不起风沙。要是换到年轻时,他站着,就像一根石柱一样杵在了沙土中,任凭狂风恶浪,也不会把他怎么的。可是,现在却不行了,老了,趴着,也经不起了。这沙石,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势利了,看他老了,也故意来欺负他,像红柳条子抽打着他,生生的把他打木了。他不住地在给自己打着气,要坚持住,等风头过了,就会平静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又来了劲,但是,身子刚刚稳了一会儿,却又由不了他的战栗起来,突然地,他觉得身体变轻了,一个趔趄,他就被狂风卷着滚了几个蛋儿。他想翻起身来,却怎么也站不直,站起来,被卷倒,又站起来,又被卷倒。他的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风沙吹打在那里,就像刀子在割,一阵火辣辣的疼。狂风又卷着他,连着滚了几个蛋儿。他的心里这才慌了起来,这狗日的沙尘暴,莫非要把老子活埋了不成?不行,绝不能让它把我吃了,我治了一辈子沙,到头来不能让沙子吃了我。我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我还要治沙种树,要看着黑风口的防护林带长出来,长成一片树林。
  那棵小树呢?小树不会被沙尘暴卷走吧?应该不会的,埋了水窝子,小树的根就瓷实了,它不会被狂风卷走的,它一定能活下来。新的生命,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经住了这场沙尘暴,它就能经得起任何考验了,一定能长大的。
  风力好像越来越大了。他想把身子贴到沙坡上,但是,却怎么也贴不着。身子好像失去了重量,被狂风一掳,又滚了几个蛋儿。他第一次感到了他的身子是这般的轻,轻得就像一叶随风而舞的落叶。这狗日的沙尘暴,难道真的要把老子活吃了不成?他想挣扎一下,忽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已经散架了,真的散架了,根本不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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