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浮生记

38 第壹拾伍记·朝夕厮守风月闲


即将进入锦城东站的火车速度减慢,广播里乘务员正在给各位旅客温馨提示下车注意事项。04号卧铺车厢的走廊座椅上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头发雪白,带着老花镜,手上拿着一个酒红色背壳老年手机,一个一个翻找电话号码,选好了“叶闻昭”这个名字,很是郑重的打了出去。
    电话一接通,老头说:“叶闻昭,你出发吧,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东站了。在出站口等我和你妈妈。”
    电话那头的叶闻昭说:“爸,我这儿在上海谈生意还没能回锦城,我让别的人来接你了,已经到了。”
    “你公司的人?”叶爸皱眉,“叶闻昭,我和你妈妈是可以打车回家的。我教了你很多次了,要公私分明,不要老是使唤公司里的人来干你的私事。”
    “爸,我不跟你说了,是家里人啊……”叶闻昭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挂,就和迎面而来的人说上了英语,“very pleased to meet you,Mr Lawrence……”
    叶爸听了这一句后把电话挂了,对着卧铺车厢里正收拾行李的叶妈说:“叶闻昭这个狗东西,英语这么烂还有胆子跟外国人做生意,真是丢我叶家的脸……不来接我们了,明明说的好好的。”
    叶妈不搭理他,把行李箱锁好,立起来放好,然后坐在下铺边上,静静看着窗外渐渐熟悉的风景。车厢内小桌子上放着和叶爸同款的老年手机,屏幕显示的是十分钟前的通话,通话人的名字显示为“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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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鸣川老远就看见叶爸和叶妈了,两位老同志各自推了一个旅行箱,正一前一后从出站口里出来。这次旅游算是被叶闻放和自己给逼出去的。
    年前陈慧芳同志谈了个夕阳红老对象,谢飞燕又犯了老封建的毛病,同陈慧芳同志闹别扭,死活不同意。谢鸣川和叶闻放雷霆出击,斗垮谢飞燕这个老封建,即刻拿下了陈慧芳同志和后爹叔叔,一家人和和乐乐美满得不行。往叶爸、叶妈跟前一站,让叶爸气得差点咬碎后槽牙。立刻、马上约着老同事们去了北方玩。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偏不要谢鸣川买好的飞机票,坐着慢悠悠的火车,慢慢晃荡了会来。
    等到两位走出来,谢鸣川悄悄凑到走在后边的叶妈身边,无声地叫了一句干妈。笑着从叶妈手里接过旅行箱和小背包。叶妈一看到谢鸣川,立刻挽上他的手笑得也是开心。
    叶爸腰背挺直的走着,一个人在前面开路,嘴里说着要打个出租车回家之类的话,压根不知道后面那两个人已经手挽上手了。都走到快要转左去专门打车的地方时,叶爸才回过头来说:“雯雯,人多你跟着我点……”话说一半,终于看见那手挽着手的两个人,没好气的把他两个一一瞪过,叶爸终于明白叶闻昭说得那个“家里人”是谁了。
    “干爹,车停在那边。”谢鸣川笑着指指右边停车场。
    叶爸不为所动,伸手拉叶妈说:“我们去那边打车。”
    “我不。”叶妈回得可是干脆,顺便打开了叶爸的手,“我跟小川走。”
    “走走走,你自己走。”叶爸果断得不开心了。
    “你才是自己走,一个人走。”叶妈笑着说,说完了拉着谢鸣川往停车场方向去。
    谢鸣川觉着这样有点太刺激了,待会把干爹给丢了怎么办?想着就回头叫叶干爹,叶干妈却是捏他一把低声说:“别怕,钱包在我这儿呢,他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谢鸣川看着憋笑憋得不行的干妈,笑着说:“您这太狠了……”
    这两人正低声说这话,那边叶爸发现自己的不利条件了,大声说:“总要给我一点钱嘛。”叶妈马上就回头说:“你跟着我们不要钱也可以走。”
    “我不。”叶爸嘴硬。
    “哦,那你自己在火车站待着吧。”叶妈拍拍谢鸣川的手,说完娘俩真地不管叶爸走了起来。还没走够五步,叶爸气呼呼的托着行李跟了上来。
    谢鸣川偷偷瞅一眼叶干爹,脸都红了,回过头来偷偷问叶干妈,“您没跟干爹说是去我们那儿啊?”
    “跟他说了就去不成了。”叶干妈狡黠的笑着说:“打他个措手不及。”
    “生气了怎么办?”谢鸣川对上叶干爹胆子不够大。
    “他头晕的药、高血压的药都在我这儿……”叶干妈拍拍小背包,“保管什么都听我的。”
    “干妈,我哥教您的歪招还是少用为好。”谢鸣川觉得有点对不起叶干爹。
    “歪招管用,这出去玩的一路上都听我的。”叶干妈可不觉得,这么多年终于找到收拾臭老头的法子了,可要好好用一用。
    谢鸣川笑着回头看一眼叶干爹,没成想叶干爹鼓着眼睛说:“哪辆车呀?还要走多久?”谢鸣川赶紧地给他老人家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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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垒春是典型的川西民居别墅小区,叶闻放不声不响买来送给谢鸣川的生日礼物,前后一共两进院落。
    叶闻放买了房子送出手就不管了,谢鸣川拿着这个生日礼物好好装修。装修费比买房的费用还要高,谢老板也不觉得亏,高兴得很。给叶总弄了一个大大的书房,采光良好不说,大书桌连画图纸的功能都包含了。房前屋后遍植花木,假山凉亭,小池莲花,弄好了后妥妥的一座小园林。第二进院子的小天井角落里,谢鸣川和叶闻放一起种下了一棵桃树,算算今年是第三年上了,花期将至,不知道能不能开花。
    这园子姊妹兄弟都来过,唯独叶爸不乐意。
    今天是叶闻昭临时有事没能回来,说好的接爸妈不能去了,叶闻莺也是正在上班不好请假,最后找到叶闻放。叶闻放知道了直接交代给谢鸣川,说这是天赐良机。叶总的意思是咱们不来软的,直接把人给弄过来就好,总不能让他两个老年人哼哧哼哧扛着行李自己回家吧?回去了也没人做饭。谢鸣川挺犹豫,叶闻放却是跟叶妈商量好了。谢鸣川就没法犹豫了,只好打电话过去跟干妈联系,三个人一番“勾结”,身无分文的叶爸便被他弄到玉垒春来了。
    谢鸣川把沏好的茶送到叶干爹面前,还是气呼呼的叶爸看也没看他,对着拖行李往里边走的叶妈说:“你去哪儿?”
    “去我房间放东西啊。小幺待会就回来了,我想儿子了,要在这儿住几天。”叶妈一手一个行李箱推起来身上可有劲儿了。
    “我要回家。”
    “你自己回啊。”
    “我没钱。”
    “那你回什么家?别闹了,这儿也是家。”叶妈回得可干脆了,“你喝口茶,消消气。”说完推着行李箱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鸣川揭开茶盏的盖子,喝了一口。叶爸听见声音了回过头来看着他说:“她不是头回来?”
    谢鸣川点点头,干妈和自己妈都是来过好多回了。有一回是后院竹林正冒竹笋的时候,和叶闻放一回家就听见两个老太太叽叽喳喳乐得很,人家两个老姐妹把竹笋撬下来都给做成菜了。
    深觉背叛的叶爸不悦地端起自己的茶喝一口,喝完了觉得茶叶好,竟然忘了自己的立场低声感叹一句好茶叶。谢鸣川赶紧的献宝,把博古架上搜集来的好茶叶一一给叶爸看。两个人交流起茶叶来,叶爸就好像忘了被骗来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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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爹试一下这个……”谢鸣川将小茶杯递到叶干爹面前,微笑着说:“新品种,下个月才上市,初入口有点儿涩,回甘。”最后这句谢鸣川说得有点儿意味深长。
    叶爸接过茶,深深看一眼谢鸣川,抿一口把这茶水喝了下去。
    谢鸣川拎着茶壶要再给叶爸添一杯,叶爸挡住他的手,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不喝了,再喝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给我听呢。”
    “干爹你说什么呢,呵呵呵……”谢鸣川笑着打太极,他可是一个做了好多年生意的老鬼,面上一点儿也没有被戳穿的尴尬露出来,“咱爷俩就喝喝茶。”
    “我知道你们俩这几年憋着一口气,我也知道你妈妈被你们争取过去了,现在这个家里,就剩下我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不把你们俩当一对儿,连叶闻莺家的臭小子都说姥爷对小舅是六亲不认。我知道,都知道……”
    谢鸣川放下茶壶,微笑着看着叶爸,淡淡地开口,淡淡地说:“干爹啊,您的心我们知道。”
    叶爸抬抬眉毛,不说话。
    谢鸣川起身来,走到叶爸身后,揽住他的肩,微笑着说:“走平路走惯了,遇见了坑坑洼洼的烂路,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烂泥坑里。不想我们踩进烂泥坑里,就是干爹的心。干爹的心,我知道,哥也知道。我们都记在心里呢,踏踏实实的走着……这几年,干爹看我们走得怎么样?”
    叶爸听了谢鸣川这话,面上有些动容,偏生是说不出一句软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撇撇嘴说:“他是不听我的越走越高了,我听叶闻昭说他去年当上了航工集团的副总,飞机没好好多弄几个出来,官倒是越来越大了。你看他这样吧,到时候摔下来就更痛,那时候你有法子叫他不痛?我就不明白了,踏踏实实当个设计师哪里不好?”
    “只当个设计师的话,可是没法子多弄几个飞机出来的。干爹,哥他憋着一口气的,过两年你就知道了。”谢鸣川的手轻轻给叶爸揉起了肩,“选了什么路,就要承受这条路的后果,这个道理他清楚得很。”
    “他不清楚。他清楚当年叫你结婚去?”叶爸撇头看一眼谢鸣川,把这话扔给他。
    “那不是痛得要命的教训么?往后便再也不会了。他后悔伤心的样子没叫我们看见罢了。”谢鸣川稍稍加了力道,“他不叫我们看见,可我们都知道不是么?干爹……”
    “你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你呢,你不也应该好好想想么?你得到什么教训了?”
    “有。我的教训应该叫做……”谢鸣川不觉笑出了声,一字一字地说:“不能尽信叶小幺。”
    “哈哈哈哈……”叶爸一听谢鸣川这话,忽然就大声笑了出来,抬手往自己肩上拍拍,拍到的是谢鸣川的手,好像谢鸣川说出了一句不利叶闻放的话,就站到自己这边来,成了最佳战友一样,没等谢鸣川再说些什么,叶爸高兴地说:“那个什么新茶,再来一杯。”
    “好嘞。”谢鸣川赶忙去取茶壶,比店小二的热络分毫不差。得了得了,持久战打了这好几年,总不能叫老头不得半分便宜,他开开心心,谢鸣川和叶闻放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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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晨八点半我过来接您。”司机再向叶闻放确认一次时间,叶闻放点点头,下了车。站定后,挥挥手,目送司机开车走远,再回身往自己家去。
    推开门看见小池子旁边站着自家头发已经雪白的爹。手里捏着鱼食正在喂鱼,兴致不错,听得出来他叫人家小乖乖多吃点。
    叶闻放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冷不丁地开口说:“喂这么多,撑死了可要叫您赔。”
    原本高高兴兴的叶爸一听见叶闻放的声音,一下子收了脸上的笑,把手上的鱼食全都扔进莲花小池里,拍拍手往屋里走。
    叶闻放可讨厌,追着叶爸不放,“这鱼好玩吧?茶好喝吧?叫您不到我这儿来,比您一个人在家好玩多了吧?”
    “要不是你妈不给我钱,谁稀罕……叶闻放,你教你妈收我钱、收我药的是不是?”叶爸这时候看见叶闻放一脸奸笑,忽然回过味来了。
    “这怎么需要教呢?女同志天生就会这种博弈,自带天赋。”叶闻放脸皮可厚,立刻矢口否认。
    “哼……哼哼哼……”叶爸双手背在身后笑得一点儿也不畅快,刚跨进屋里,撞见正要出来的谢鸣川。
    谢鸣川看他们爷俩一同进来,有点诧异。
    叶闻放这时候笑眯眯地蹦出来,指着谢鸣川说:“爸,今晚上叫小川给你露一手,做菜可好吃了,我都吃不腻。”
    谢鸣川微微皱眉毛,想起昨儿叶总批评人说菜咸汤也咸。
    叶爸看见谢鸣川微皱的眉头,想着谢鸣川说得不能尽信叶小幺的话,把他这微皱的眉头看成自己的战果了,忽然就开心了,走过谢鸣川身边时,若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而后大步走开。
    这下轮到叶闻放不畅快了,快步走到谢鸣川面前。谢鸣川一手接了叶闻放的包,一手为他松开领带……
    叶闻放握住谢鸣川的手,挑眉笑着说:“我说给老头子下猛药的,你改灌迷魂汤了是不是?他挺高兴的样子。”
    谢鸣川双手一收,把叶闻放往怀里抱,笑着说:“根据我和你过了这么多年的经验,下猛药和灌迷魂汤这两种法子对你和你爸这种人都不好用。只有提升自我水平才能让你们这种德性的人心里痛快。”
    “那你跟我爸说什么了?”叶闻放忍不住要笑了。
    “我跟你爸说我已经深刻的认识到在生活中总听叶小幺的是会出问题的。对于叶小幺同志,我要抱定不能不信但是又不能尽信的批判态度,这样我们才会有好下场,不会摔跤跌大跟头。对于我的觉悟提升,干爹很感动也很高兴。表示可以抛开没有钱的问题在我们家好好待几天……从刚才的反应看来,干爹对于我这次的认识提升是持肯定态度的,比上几回待见我多了。”谢鸣川每一句都说的极其认真,认真得让叶闻放笑软了身子倒进他怀里。
    恰这时候叶妈出来叫他们俩吃饭,看他们搂在一起便笑着骂他们说:“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还想不想爸爸认你们啊,快撒开手进来吃饭了。小幺啊,妈妈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苦瓜烧肉,快点进来……”
    话音刚落,叶爸从里面走出来,对着叶妈质问道:“你明明说是给我做的苦瓜烧肉,怎么又变成给他做的了?”很生气也很不可置信。
    “啊……嗯……”叶妈被逮了个现行,一时不知道怎么把话圆回来,想了想想不出办法,索性不管了,说:“谁叫你们两个都喜欢,爱吃就吃,不吃拉倒……”说完叶妈绷着脸往餐厅去了。
    叶闻放抱着谢鸣川的手,两人一起都很艰难地憋着笑。
    “林雪雯同志,我很严肃的要求跟你谈谈。我觉得这两年你变了,真的变了……”叶爸哪管这两个小混蛋,追着叶妈跑进去了。
    谢鸣川亲亲叶闻放的额头,感慨地说:“你确定干爹想破头也想不到给干妈洗脑的人是我们噢?”
    “我肯定。”叶闻放把头靠上谢鸣川的肩膀,笑着说:“我爸写给我妈的情书咱们不是一起看的么?每一封都充斥着对林雪雯同志的深爱和对失去林雪雯同志的恐慌,呵呵呵呵……我妈以前就是单纯,一点儿没看出来我爸这么喜欢他,逆来顺受这么些年该翻身了。”
    谢鸣川看一眼笑眯眯地叶闻放,低头凑在他耳边说:“夸我。”
    “嗯?!”叶闻放有点儿不明白。
    “夸我一早就知道你这么喜欢我……”
    谢鸣川不要脸,叶闻放却是红了脸,轻声叫他谢二娃……
    “哥,我一早就知道你喜欢我,真的,高中的时候,你把教室里的灯拉了偷偷亲我,我就知道你这么这么的喜欢我……”
    “嗯?!”叶闻放觉得耳朵开始发烧了,伸手要推开谢鸣川,这个家伙……
    谢鸣川一早料到叶闻放要动手,死死把他抱住,轻笑着说:“我可是打算用一辈子来回应你的喜欢,真的要推开我?”
    叶闻放不说话,一把抱紧了谢鸣川,咬牙道:“绝不。”
    两人久久地凝视着对方,直到同时轻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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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二零零八年的春天,叶闻放觉得他会记住一辈子的。最后那个不接受自己和谢鸣川的人自顾不暇荒芜了和他们针锋相对,还有,在二老住进来的第三天,小天井墙角的那棵小桃树结出了花骨朵。叶闻放最早发现,他没告诉别人,默默地等着桃花一夜灿烂。
    四月初,桃花忽然灿烂而至,一家人甚是高兴,找了周末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在这家里好好摆了两桌,有点庆祝桃花开花的意思,也有庆祝两家合成一家亲的意思。
    吃饱喝足的时候,叶爸缠着洗碗的叶妈讨论当年说好的“此情不渝”这个重大问题去了,院子里几个小的逗着新养的土狗“莱特”玩得开心,不大也不小的几个吃着瓜子、零食唠家常、说工作,冷不丁的叶闻莺叫了叶闻放和谢鸣川的名字,等他们俩都回话了,她才笑着说:“你们两个臭小子算是修得正果啦,可姐姐什么都不知道被你们蒙在鼓里呢,快点给姐姐说说你们的破事,可好奇呢。”
    谢鸣川和叶闻放对视一眼,叶闻放光笑不说话。谢鸣川决定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接受了,笑着问她说:“你想从哪儿听?”
    叶闻莺说:“你哪儿记得最清楚我就从哪儿听。”
    “好。”谢鸣川说得挺干脆,拉住身旁叶闻放的手,望着叶闻放饱含笑意的目光说:“一九九二年,叶闻放大学毕业分被配到了677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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