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武开阳不说话,殷静也沉默着,只是静静地将下巴搁在武开阳的厚实肩膀上。
武开阳轻声道:“云卿啊,千仞山上有一个药池,专门给受伤弟子疗伤用的,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泡一泡?”
殷静闻言立即笑了,淡黄的皮肤,极浅的眉,眼睛弯起,薄唇勾着。“好!”他答道。那声音中带着一点开心,一点雀跃。武开阳仿佛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心中不知不觉痛了一下。殷静瞥了一眼武开阳,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臂支开身体,和武开阳拉开了一点距离:“我来的时候,一直骑马赶路,身上也出了许多汗,正想泡个澡呢!”仿佛掩饰自己的羞赧般,殷静别开头咳嗽了一声。
武开阳起身踏上木拖鞋:“那我们这就去吧。”
说着两个人带了干净的换洗衣物,便一道向林山深处的药池走去。此时夜已深了,树影沙沙,到处都没了声响,只闻一声一声低浅的虫鸣撩起耳畔,倒更衬得千仞山万籁俱静。武开阳弯腰在林间打开一个阵法,立即从地面上出现了一条通幽的曲径,月色下婆娑撩人,武开阳站起身,对殷静招招手:“这边来。”殷静微一点头,快步跟上。
“药池里的药,化瘀止血,清温养神,对内伤外伤都有奇效。”武开阳一边走一边说,殷静只闻暗夜中一阵药香幽幽传至,前面树木纷至叠开,柳暗花明般,出现了一片很大的空地。位于视域中央的,是一方浅浅的药池。
药池四周用大石围成,星辉下只见一个白面似玉的青年,周身皮肤在微光中隐隐发亮,正在药池中靠在石壁上小憩。那青年仿佛是听见有人声,猛地睁开眼,“唰”地一声从药池中站起,光.裸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来者。
武开阳道:“封师弟,你也在啊?”
殷静但见白影一闪,那落在旁边大石上的衣物就不见了,药池里唯余一圈一圈涟漪,没了人影。
“他就是封淳?”殷静呆呆地问,原来下午在他门前说出那番牵引他心绪话语的,竟是早闻其名的封淳。那时自己心波浮动,倒没留意他的身手衣着了,“他……他怎么走那么快?”
“不知道,”武开阳摆摆手,“不管他了,我们泡吧。”武开阳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一步就跨进了药池中。殷静有些不敢抬头看武开阳,直到武开阳将身体浸在药浴中了,他这才低头一件一件除了衣衫,隔着一些距离,背着身子步下药池石梯,也学着武开阳将身体全没在浴线下,露出了颈项与肩膀。药浴清凉馨香,药味顺着经脉一点一点浸透至的四肢百骸,殷静舒服地轻吁出一口气。
“呼……”从刚才起,殷静便一直低着头。殷静寻思着,武开阳虽然适才在房中对他没什么表示,放开了他的怀抱,可如今请他共浴,意思也应该很明白了吧……想到今日下午听到封淳所说的那番话,殷静感到自己脸上一热,更不敢去看武开阳了。过了一会儿,心中稍平复了些,殷静这才鼓起勇气,朝对面人影望去。只见武开阳若无其事地趴在池边,一只手臂搭在池边石上,露出条理分明的壮硕肌肉轮廓,眼睛却发怔似地望向别处,似乎毫不关注自己。
殷静轻轻唤了一声:“正之?”
“嗯。”武开阳应着,身形却一动也不动,语气颇为淡漠。
“你怎么了?”殷静问。
“没什么。”武开阳答。
殷静刚才还烧着的心火,被这一句浇得凉了下来。这时殷静胸口不由得升起一丝惶惑,明明是武开阳对封淳说了那些话传入了自己耳中,他今晚才剖出了心扉……可为什么武开阳毫不动容的样子?殷静心中一时窜出千万条思绪。他竭力清了清嗓子,可出声还是一如既往地沙哑:“正之,刚才我脱衣服的时候,你看见了吧?”
武开阳点了点头,可却仍然不看一眼自己。殷静觉得自己呼吸急促着,话语不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当年……那个县太爷的公子说,我身段是他见过最标致的,你觉得呢?”
“他也看过?”武开阳下意识地问,这才转过了脸。平平的眉目,波澜不惊。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一起去过青鸾楼!”殷静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云卿,”武开阳这才抬眼看向殷静,只见那眸色黯淡,光辉仿佛隐藏在了暗夜里,没有一丝一毫透出。武开阳的声音也听不出丝毫的温柔缱绻,“现在山上乱得很,我不想和你说这个。”
“那你过来……”殷静说着,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明白了什么,不禁感到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怎么就和武开阳什么都说了呢?纵马来千仞山时,他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武开阳,一辈子埋在自己心里的……怎么就被门外人的一句话扰乱了心神?
“正之,到我身边来好不好?”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喉中传出,殷静自己都不禁一怔。原来他的声音中竟带了一丝乞求。
武开阳闻言没有动,只是那样安静地,目光平平地,凝视着他。殷静看在眼里,缓缓地感到全身的力气都一点一点流失了……武开阳其实并不在意他吧,说什么自己是他的……其实封淳是骗人的,不是么?只是为了让那个‘小师妹’死心的说辞罢了,所以刚才封淳才会那样飞也似地逃走。
殷静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瞬间抽空了,武开阳的态度如此明显了,自己还留着干什么?他从药浴中起身就去拿衣服,几步上了石阶,快速地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了一步,身后是沉默。
走了两步,身后还是沉默。
武开阳连问他去哪里,为什么不泡药浴了,都没有出声发问。
他曾是个那么啰嗦的人呢……
殷静觉得眼睛有点酸,他怎么就把自己那么丢人的事全倒了出来呢?被羞耻感裹住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从今往后,武开阳恐怕要看轻他了。泪水湿了眼,殷静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一闪影就不见了。
武开阳直到殷静离开了,才伸出双手捂住了眼睛,酸胀的感觉弥漫上来,武开阳叹出一口气。
殷静在屋里那番话,那样明确地暗示,让自己心绪大动,对温情的渴望如迸发般,把武开阳的铁石心肠冲击得软弱了一瞬。甚至武开阳都来不及想,他真的喜欢殷静吗?武开阳不知道。他看着殷静,就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那样的心高气傲,那样的无知无畏,却又受了相同的伤,眼看就要跌落进同样的深渊。他一开始只是想照顾他,救活他,不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乱局里,又或同样成为一个废人。然后武开阳发现殷静谈吐是那样可爱有趣,心性是那样纯真,也许在那时,自己心里就是怜惜他的。所以才会在殷静剖出心扉的那一瞬,不自主地想抱紧他,内心才会起那样大的波动。
可这波动,是喜欢么?武开阳问自己。
他当年是喜欢过易龙悦的,所谓喜欢,武开阳心里十分清楚。看不见时候就想念,和他在一起时就高兴得天都要捅破,对方每说一句话都觉得那样地有趣,对方一笑自己就瞧得离不开眼。“正之弟弟,你偷看我做什么?”“我才没看呢!”“骗人的小鬼!”易龙悦伸手刮他的鼻子,他哈哈大笑着躲开,那时真是少年不识愁。
可是对殷静却又不同。
只是想护着他,只是怕他受伤,只是担心他,心疼他。
武开阳叹了一口气,也许,那并不是喜欢。这般说来,早点说清楚了也好。武开阳怕回去早了令殷静尴尬,便又泡了许久,这才擦了身子,披衣往回走。可到了房舍间,一推门,却见其中空空如也……殷静这么晚去哪儿了呢?千仞山上如今到处尽是机关密布,淬毒的杀人不见血,还是自己今天亲手调制的。武开阳心里一瞬间紧了起来,感觉额前一蒙。
他飞快地一路朝下山的道上奔去,那只废腿落了地,隐隐作痛,可武开阳一下子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着自己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奔至山口,都没有发现机关被触动的痕迹。武开阳心下这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可山里的机关暗门也不少,他不敢停留,只能漫山遍野地找着殷静……
最后武开阳终于在千仞山深处一道石缝,看见一个人影靠在里面,蜷曲着身子,长长的湿头发贴在脸上。从药浴起身时来不及擦干的皮肤上的水,已经被夜风风干了,武开阳上前一步就握住了殷静的手,一片冰凉、干硬。夜风最是伤人,这么一来,虽泡了药浴,未愈的伤却怕是要加重了,武开阳一开口就不禁重了语气:“你怎么到处乱跑!”
殷静缓缓地抬头,看着武开阳。武开阳从未和他如此严厉地说过话,他的心早在夜风中吹凉了,如今更增了寒意,殷静低笑了一声,喉中沙哑,倒似哭了:“我来山上住,也不过是一个外人。你嫌我乱跑,破了你们白虎堂的规矩,我这就下山!”明明自己犹豫了许久却又不舍不甘,无法下定决心的事,当着武开阳的面,殷静却如此轻易就说出了口。说着殷静起身,一把推开了武开阳,低着头就往山下走。
“殷云卿,你说得什么话?”武开阳在殷静背后喊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多担心你么?”
“你担心我?”殷静顿住了脚步,“你为什么担心我?”
“我怕你出事。”武开阳上前几步,“你伤没好全,这里到处都是机关暗器,又是晚上,没月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殷静的背脊耸动着,武开阳这才发现殷静哭了,泪水就这么顺着他的脸落下来,殷静伸手捂住了脸,无声地抽泣。
“你别看我!”
武开阳走近殷静,见他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便在他身后将它挽了起来,又将自己的外服脱下,披在殷静没有一丝热度的肩膀上。武开阳叹了一口气,扶住殷静肩膀,放温柔了声音:“我们回去吧,外面凉,好不好?”
殷静哭着不答话,武开阳就扶着他往前走了。回到房舍,殷静已止住了泪,只是低着头沉默,武开阳反身点了蜡烛,将他引到床榻上坐下了,用一条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烛光下,殷静的脸庞上没有血色,薄唇更是一片苍白:“你……你脚好了呀?”
“这不是刚才下山找你么?”武开阳淡淡地道,“两只脚快些。”武开阳的脚还没好全,刚才情急之下不觉得,如今放松下来,才感觉骨头里麻麻地疼。
“正之……”殷静赤红着眼,拉住了武开阳的袖子:“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我当然在乎你了,”武开阳将殷静的头发裹在毛巾里,一点一点摁干,“我见你第一面起,不就一直在乎你么?”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理我?”
武开阳弄干了头发后,又找来一把木梳,将殷静的长发一点一点地梳顺:“我哪有不理你了。”
殷静别开脸,过了一会儿,低低地问:“正之,你刚才去找我的时候,脚疼么?”
“有一点儿。”
“那我给你揉脚好不好?”殷静哽咽了一下。
“好,药酒坛子在窗台上。”武开阳道。
殷静起身抱起药酒坛子,见是新封住的,便一掌拍开了盖。他将药酒倒在手心,殷静挨着床榻坐了,将武开阳那只伤过的脚捧起在怀里,手中灌了些内力,裹着药酒便往武开阳足伤处推了过去。
“你可以再用力一些。”武开阳靠在榻上,道。
殷静再加大了力:“舒服么?”
“舒服。”
“为了找我,连伤也不顾了?”
“你比伤要紧,你不是来送信的么?你走了,信找谁送去啊?”
“你敢情是因为信。”
“是因为你。”
殷静一瞬间失了声,张了张薄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只再次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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