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辈

第2章


    我也看见了老师吃药。确实是白色的西药片。
    老师问我,你不怕传染?
    我大摇头。
    老师笑着拿手在我头上摸了很久。许多年后看印度电影《流浪者》时,有位勇敢的少年,因为勇敢,被漂亮的女主人翁突然吻了一下脸蛋。女主人翁翩翩跹跹地步走之后,那少年回味无穷地在摸着被人家吻过的脸蛋那一细节,总是让我想到我处在那个年代被漂亮的女老师抚顶的那一感觉。正是这一抚顶,让我的学习好将起来。让我在期中考试时,洋娃娃似的女同桌,语文、算术平均94分,全班第一。而我,均为93分,名列第二。
    这个分数,高于二姐。相比我的同桌,只还有一分之差。
    仅就一分之差。
    原来,学习并非一件难事。我感到和她这一分之差,是如此之近,仿佛仅有一层窗纸的距离。我以为,在学习上超越于她,成为班里第一或年级第一,其实如同抬头向东,指日可待。说句实在话,那一年的暑假,我过得索然寡味,毫无意义,似乎度日如年,盼望开学坐在她的身边,认真听女老师授课说事,是那样的急迫要紧。盼望着一场新的考试,就像等待着一场如意的婚姻。
    可是,到了终于开学那天,我的女性老师,却已经不再是我的老师。
    她调走了。
    听说是嫁了人。嫁到了城里。好像丈夫还是县里赫赫的干部。好在,女同学还在,还是我的同桌。开学时,她还偷偷送给我一个红皮笔记本。那本子是那个年代我的一次珍藏和记忆,是我对那个时代和城乡沟壑认识过早的一个开始和练习,还是我决心在下次考试之时,希望超越于她的一份明确和鼓励。我依依然然地努力学习,依依然然地按时完成作业,依依然然着我的幼稚和纯净。凡是新任班主任交代的,我都会加倍地用功努力,连那时语文课中增入的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附加课程,老师要求同学们读一读,我都会努力背一背;老师要求同学们背一背,我会背写三遍或五遍。
第二章  我的那年代 第5节:1.小学(4)
    新的老师,男性,中年,质朴,乡村人。把他和我那嫁人的老师相比较,除了性别,还有一样不同的,就是他要求学生学习,决不相仿女老师,总是要进行测验和考试。而我在那时等待着考试,就像站在起跑线等待起跑的一个运动员,已经弓了身子,曲下双腿,只等那一声发令的枪响,就可箭样射出去追赶我的对手了,去争取属于我的第一了。我的对手,不是我的二姐,而是我的同桌女孩。她浑圆,洋气,洁净,嫩白,说话时甜声细语,准准确确,没有我们乡下孩子的满口方言,拖泥带水,也没有我们乡下孩子在穿戴上的邋邋遢遢,破破烂烂。她的满口,都是整齐细润的白牙,整日的浑身,都是穿着干干净净,洋洋气气,似乎是城里人才能穿戴的衣衣饰饰。
    和她,我们彼此只还有一分之差。
    仅就一分之差。
    为这一分的超越,我用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努力。
    终于到了期末。
    终于又将考试。
    终于,老师宣布说,明天考试,请同学们带好钢笔,打好墨水,晚上好好睡觉。
    我一夜未眠。想着明天就要考试,如同我要在明天金榜题名一般。兴奋如了那时我不曾有过的朦胧爱情,完完整整地伴我一夜,直至来日到校。教室外面的日光,一团一圆,从窗外漏落入教室以内,张致澈丽,使教室里的明亮,如同阳光下的湖水。高大庙堂里木梁上的菩萨神画,醒目地附在屋顶和墙壁的上空。老师在讲台上看着我们。我扭头看了一眼同桌,从她的眼神,我看到她有些紧张,看到了她对我超越于她的一种担心和拼比。
    没有办法,这是一种城乡的沟坎,除了跳越,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把钢笔放在了桌上。
    把预备的草稿纸,也规规整整地放在了课桌的左上角。
    确凿的,等待着那个跳越,我就像等着下令枪响后的一次奔跑。
    终于,老师来了。
    终于,却是徐徐地进了教室。他款步站在土坯垒砌的那个讲台上,庄严地看了同学们,看了讲台下那一片紧张与兴奋的目光,嘴上淡淡地笑一笑,说今年考试,不再进行试卷做题了。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个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说,为了让大家都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们不再进行试卷考试。说,我们今年考试的办法,就是每个同学都到台上来,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凡能背下五条者,就可以由二年级升至三年级。
第二章  我的那年代 第6节:1.小学(5)
    老师话毕后,同学们集体怔了一下。
    随之间,掌声雷动。
    我没鼓掌,只是久远不解地望着老师,也瞟了一下我的同桌。她在随着同学们鼓掌,可看我没有鼓,也就中途猛然息去了她的鼓掌声。
    自那之后,我们升级都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这让我对她——那个来自城里的女孩,再也没了超越的机缘,哪怕只还有一分之差。那年代中的一些事情,虽然微小,却是那年代中怪异浓烈的一股气味,永永远远地铸成坚硬的遗憾,在我的人生中弥弥漫漫,根深而蒂固。在那个年代读书,二升三时,只需要背诵五条毛主席的语录;三升四时,大约是需要背诵十条或是十五条。期间为了革命和全国的停课闹革命,还有两年没有升级。没有升级,也依然上学,学习语文,演习算术,背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和那老的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与《愚公移山》。今天,回味那个年代,其实我满心都充盈着某种快乐和某种幸福的心酸。因为没有学习的压力,没有沉重的书包,没有必须要写的作业,也没有父母为儿女升学的愁忧。伴随我童年的,除了玻璃弹子、最高指示和看着街上大人们的游行,还有亲自跟着学校的队伍到村街上庆贺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这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情。就是到了今天,其欢乐也意味无穷。可是剩下的,都是永不间断的饥饿和寂寞,下田割草和喂猪放牛。其间夹缠的久远的幸运,就是直到我小学毕业,那些住在乡村的几个"市民"户口的漂亮女孩,她们总是与我同班。她们的存在,时时提醒着我的一种自卑和城镇与乡村必然存在的贫富贵贱;让我想着那种与时俱来的城乡差别,其实正是一种我永远想要逃离土地的开始和永远无法超越了的那一分的人生差距。
第二章  我的那年代 第7节:2.《红楼梦》(1)
    2.《红楼梦》
    终于,进了20世纪70年代。
    我和许多同学一道,以通背规定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和老的"三篇"之优异成绩,顺顺利利地升了中学。很快,在我的中学时代,革命形势在沸腾的安静中有了变化。并不知道这一年初中的升级考试,不再是以背诵毛主席的文章、诗词为考试的评判模式,与大人物邓小平的恢复工作有着直接的某种干系。终于,学校又有了考试制度。就像遇了春天必会有雨样,升级,又有了必须的考试。可必须考试时,不知为何,我已经不再有那种超越一分之差的奋斗之力,只是痴迷于阅读中能够找到的革命小说,如《金光大道》《艳阳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还有《烈火金刚》和《林海雪原》等。我不知道这些小说属于"红色经典",以为那时的世界和中国,原本就只有这些小说,小说也原本就只是这样。如同牛马不知道料比草好、奶比水好,以为世界上最好吃的,原本也就是草和麦秸了。不知道,在这些作品之外,还有所谓的鲁、郭、茅和巴、老、曹,还有什么外国文学和世界名著,还有更为经典的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
    不知道,曹雪芹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在我看来,乡村和城市,永远是一种剥离。城市是乡村的向往,乡村是城市的鸡肋和营养。在那个年代,我的家乡很幸运是方圆几十里的一个集市中心。乡下人向往着我家的那个集市;我们村人,向往着三十里外的一个县城;城里的人,向往着百里之外的古都洛阳。所以,在那年代我知足于一种幸运:父母把我出生在了那个叫田湖的村庄,比出生在更为偏远的山区要好下许多。我能看到的小说,在那更为偏远山区,将会更为稀少和罕见。那个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的家庭,虽然充满着无边的贫穷,却又充满着无边富裕的恩受。父亲的勤劳和忍耐,给他的子女们树立着人生的榜样;母亲的节俭、贤能和终日不停歇的忙碌,让我们兄弟姐妹过早地感受到了一种人生的艰辛和生命的世俗而美好。这成了我一生的巨大财富,也是我写作时用之不竭的情感的库房。
    那个时候,大姐身体不好,以今天的医诊,可能是所谓的腰椎股骨头坏死,不青不红,却又不断地发作一种无缘由的疼痛。她由此而辍学,多数时间都躺在屋里床上,为了挨日度月,消磨时光,就总是看些那时在乡村可以找到的小说,看那种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能够找到的所有的印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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