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圆明园

第3章


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八里桥战役之后,英法联军看到的大多是逃兵和惊慌失措的百姓。没有比这次战争付出的牺牲更少、得到的战利品更多的战争了。大量的金银器皿、珠宝玉石乃至鼎彝礼器,数以千计的文玩字画,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前的古董,在旬月之间惨遭抢劫、破坏,它们中的大部分从此以后永远消失。人们永远无法知道,这次空前的劫难给人类文明史造成的损失有多么巨大。 
  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洗劫、火烧之后,成为清帝一家心中持久的伤痛。后来当政的慈禧太后一直梦想着修复圆明园,使她重现旧日的荣光。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慈禧太后主持对圆明园做过零星修缮;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为庆祝慈禧太后四十岁生日,同治皇帝坚持并着手大规模重修圆明园,苦苦支撑十个月后,终因国库空虚,不得不罢手。不过,慈禧太后一生从来没有放弃过修复圆明园的念头,光绪年间,她先是挪用海军军费重修了万寿山、颐和园,之后又多次传懿旨“择要”修缮、粘补圆明园里的局部建筑。 
  十九世纪后半叶,劫后的圆明园尽管满目疮痍,但作为皇家禁园,在管理上尚称严格,仍然有为数不少的卫兵和太监日夜守候着这座废园,即使宠臣也不能擅入。(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九月十五日,刚刚从美国访问回来的李鸿章,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擅自游览了圆明园。事后,李鸿章因触犯禁园礼法,交礼部评议,礼部对他的惩罚是“革职”,慈禧太后对他格外开恩,下懿旨改为“罚俸一年,不准抵销。” 
  有时候,历史好像是在做数字游戏。在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整整四十年后,(光绪二十六年)一九○○年夏天,外国势力再次入侵北京,这次来的是八国联军。慈禧太后像他的丈夫当年一样率领皇室仓皇“西狩”,一生中第二次狼狈地出逃。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联军指挥部特许部下公开抢劫三天,这一回,八国联军官兵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皇宫和颐和园身上。不过,圆明园也未能幸免,由于战乱无人看管,圆明园这座皇家御园再次遭到巨大的劫难:大量的古树被砍伐,残余的陈设被洗劫,幸存的建筑——如一八六○年因地处湖水中心得以幸存的海岳开襟,包括同光两朝修葺、保留的建筑也都被拆毁、劫掠一空。这次毁坏圆明园的多是驻守西郊的八旗兵匪、监守自盗的太监以及当地的地痞恶霸。中国本土“奸民”在圆明园破坏史上似乎很有传统。王闿运在《圆明园词》自注里说,“夷人入京,遂至宫闱,见陈设富丽,相戒勿入,云恐以失物索偿也。及夷人出,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夷为名,遂先纵火,夷人还而大掠矣。”言下之意,率先劫掠圆明园的是中国的“奸民”;还有一种传闻说,当年导引英法联军进入圆明园的是龚自珍的儿子龚橙(孝拱)。《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一书中记载:“初有奸人龚孝拱者,游海上,以诈通于夷,闻圆明园多藏三代鼎彝,龚故嗜金刚刻,至庚申京师之变,乃乘夷乱,导之入园,纵火肆掠。”。另外,《圆明园残毁考》有云:“及英兵北犯,龚为响(向)导曰:‘清之精华在圆明园。’及京师陷,故英法兵直趋圆明园”。不管这些资料是否确凿,不管是否真的是“内奸”导引英法联军入侵了圆明园,有一个事实却毋庸置疑:外国势力的入侵,是圆明园两次劫难的实施者和主要原因。 
  从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世纪末,整整一百年的时间,人们对圆明园的破坏一直没有停止过。清王朝覆灭后,圆明园的管理机构已经形同虚设。多年来,军阀、官僚、政客对圆明园的遗物巧取豪夺,使得圆明园终成一片废墟。从一九一七年开始,圆明园附近的农民陆续入园居住、耕作,圆明园的山形水系开始遭到破坏。一九四九年以后,圆明园内居住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农业居民,另外还增加了一些驻园单位,他们的生产和生活,都对圆明园遗址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这种状况,一直到二○○一年才得以改善——这一年,北京市政府完成了圆明园内的近八百户居民以及十四家驻园单位的腾退工作,终于结束了圆明园长期混乱的局面。历经一百多年的磨难,如今我们所看到的圆明园的遗址,已经与圆明园原本的山形水系完全两样,算起来,她既不同于民国时期,也不同与八国联军入侵时期,更不同于英法联军焚掠时期,英法联军当年“施暴”的现场,早已被中国人自己亲手破坏掉了。 
  也许是因为发生在圆明园身上的故事太过悲怆,屈辱太过深重,还没有一个中国人用传统中的“凤凰”意象来呼唤她的重生和崛起。额尔金在下令烧毁圆明园的时候声言这是对咸丰皇帝一人的惩罚,这种欺世之论,没有人会信以为真。事实上,圆明园之火在所有中国人的心中烙上了屈辱的印记,圆明园遗址是中国百年屈辱历史的象征——反思中国近代史,没有比她更合用的东西了。 
  一九一三年,二十四岁的李大钊在东渡日本 
  留学前游览了圆明园遗址,并赋诗一首: 
  圆明两度晃明劫, 
  鹤化千年未忍归。 
  一曲悲笳吹不尽, 
  残灰犹共晚烟飞。 
  玉阙琼楼接碧埃, 
  兽蹄鸟迹走荒苔。 
  残碑没尽宫人老, 
  空向蒿莱拨劫灰。 
  李大钊在题记中写道:夕阳影里,笳鼓声中,同友人陟高岗,望圆明园故址,只余破壁颓垣,残崎荒烟蔓草间,欷欤凭吊,感慨系之(《圆明园资料集》)。李大钊诗中所传达的意绪,基本上代表了中国几代人在圆明园问题上的复杂情愫。 
  可以肯定地说,全盛时期的圆明园是一个黄金铺就的世界,是真正意义的寸土寸金。圆明园毁灭后很多年,有不少人竟然以“筛土”为业,据说,筛土贼们经常偷偷出没园中,往往大有所得,京城当年曾经流行一句民谚:“筛土,筛土,一辈子不受苦。”说的就是这种特别的情形。 
  圆明园大抵具备了一切至高艺术品的形式和命运:完美、易碎、最终毁于无知者之手。回顾圆明园的历史是一种痛苦的经历,没有人能够改变故事的结局。据说当年下令焚毁圆明园的额尔金男爵的父亲,也是一个“杀风景”者,他在任驻奥斯曼帝国大使期间,曾经将希腊“帕提侬神庙”里的塑雕大理石像运回苏格兰老家,被诗人拜伦斥为文物强盗,拜伦甚至在诗中诅咒说:“让仇恨永远追索他的贪念”。谁能料到,半世纪以后,额尔金竟然走了乃父的老路,甚至走得更远:他不仅抢掠了圆明园里的珍贵文物,而且毁灭了圆明园。 
  圆明园本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园林,在历经劫火和一系列其他形式的破坏之后,中国式木制结构的建筑都已经消失殆尽,如今在圆明园遗址上赫然矗立的是她的西洋楼部分,这些大理石材料的残留物,已经成为圆明园遗址所特有的标志。圆明园以废墟的方式传达了中国近代百余年的屈辱历史。目睹这些断壁残垣,怀想其间的伤心史,足以令人发昨今之慨。 
  透过摄影机镜头,透过废弃的石缝,我们观察着圆明园,圆明园也在观察着我们。历史就是历史,任谁都无法改变。圆明园的这场劫难,虽然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但直到如今,我们依然能够强烈感觉到它的影响和存在。 
  无论如何,这杯忘情水难以下咽。 
  对于我们这些后来人——无论什么国籍、什么肤色的后来人——来说,我们从圆明园历史中记取的,也许应该是这样的声音:作为一个自命文明的现代人,我们须得时刻保持警惕,时刻检点自己的行为,尽量避免做出那些给人类理性抹黑、令后世子孙扼腕痛惜的残暴之事。 
  圆明园以自身毁灭为代价争得的教训,理应受到全世界人民的珍视。     
  圆明园的景观格局   
  圆明园四十景(1)   
  清入主中华,于马上得天下。习为朴简,以骑射为事,园林之乐,非所素耽。 
  ——蔡申之《圆明园景物纪略》 
  神仙宫阙之忽现于奇山异谷间,或岭脊之上,恍惚似之,无怪其园之 
  名圆明园,盖言万园之园,无上之园也。 
  ——(法)王致诚《圆明园纪事书札》 
  圆明园、长春园和绮春园三园在空间排列上状如倒置过来的“品”字,左边是圆明园本园,右边是长春园,下方是绮春园。三园以最大的湖泊——福海为中心。根据近年的详细勘察,圆明园总共占地三点四平方公里,周边长度约一万米,东西方向长度约三千米,南北方向长度约两千米。就是在这个广大的空间区域里,曾经营建过十六万平米美轮美奂的人工建筑。 
  与现代人所习见的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不同,圆明园绝大部分是单层建筑。在传统的中国式思维里,高层建筑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七四三年十一月一日,宫廷画师、法国人王致诚在给达索先生的信中写道:“我们的楼层在他们看来简直难以忍受,他们不明白我们怎么能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每天上下一百次到五层楼。”当年,康熙皇帝曾经对外国人的居住方式深表同情,他在看过欧洲住宅和西洋楼的平面图之后评论说:“欧洲一定又小又穷,因为它没有足够的地皮来发展城市,因此人们不得不住在半空当中。”(《西方人眼中的圆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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