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事 青耳

第23章


 
  学习不如意,疾病已盘踞在身体中的某个部位尚未显露,但却以漫不经心的方式给予预兆,会每个月重感冒一次,我趴在书桌上,感觉像是骑着扫帚的哈里波特在天上飞来飞去。还有从来没对人说起的, 
  青春期的生理发育还没结束,我常常在澡堂洗澡的时候很困惑自己的身体……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所重点中学,自卑感像是一团庞大的乌云覆盖在我的头顶,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没有人,从来就没有人夸奖过我。 
  像是被遗弃的小丑。 
  所以,当你站在我们班级门口问一个女生水格在不在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激动和惊讶。 
  我低着头走出去站在你面前。比起你的海拔来,我只能算是《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你拍拍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然后从身后扯出一本学校文学社的油印刊物给我,说这一期杂志上发表了我的散文——你是那本叫做《星星草》刊物的学生主编。 
  我举起双手向上帝保证,那是多么让人震撼的喜悦。 
  我感激你给我的夸奖,即便那是一句假话。去翻那时的相片,被定格在平面里的自己面容呆板、神情委顿。那时老是为数学课而犯愁,最喜欢晚自习后吃放了一个鸡蛋的泡面,还有,那时很与时代落伍地听着小虎队和Danny的歌。 
  是不是很像一个异类的存在? 
  05 
  然后,堂而皇之的,我们成为朋友。交往不多,却是彼此探测内心的那种朋友。 
  那时我们甚至谈到了理想:考一所师范大学吧,然后毕业后回青耳做一位中学老师。而时光果真循着当初的轨迹一路走来,我真的读了师范大学,真的去做了中学老师。只不过没有回到家乡青耳,更没有坚持下来,只做了一年,便放弃了这一份职业——我不具备做老师的理智和冷酷、粗暴。如果我做不到那一点,我就不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即使我很爱我的学生,即使我执教的班级并没有糟糕到让学校把我抛弃。我还是放弃了。 
  06 
  此后大约有一年的光景,我一直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去年八月份来到这个庞大的北方城市的时候,我一个人拉着大箱子住进了临着街道的一个小房子里。听房东说这房子的年纪比我还大呢。楼道狭窄阴暗,各种沾满灰尘和油渍的暖气管道横七竖八,像是电影里的老房子。因为临街所以常会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被马路上轰隆隆驶过的大卡车所惊醒。恍惚的我挣扎着从梦中逃脱,常常不知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会无端地干着眼眶悲伤一刻钟。我的小巢,就像是海洋中彼此隔绝的岛屿,水天相接,找不到一条道路去抵达外界。 
  而最最有意思的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雷和闪电交替出现在城市的头顶,滂沱的雨水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穿着短裤蹬着拖鞋下楼去上网。街道纵横交错,像是迷宫,很快我就迷路了,既找不到网吧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站在凶猛强悍的雨水里,不知如何是好。 
  07 
  现在每天傍晚我都会去使馆区的绿地踢毽子。踢了几个月之后我发现我两条腿好像长度不一了。这让我惊讶了一个晚上。“难道我还可以长高吗?”“是不是左背的伤牵扯到左腿了所以它才会看起来有点短。”“再或者,我的视力有问题”……我像是一个小孩子,躺在床上,高举着双腿认真地研究比较。 
  我说过自己的寡淡,见到陌生人会心存抵触,即使是对他人抱有好感,也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所以交际常常成为最让我头疼的问题。今天傍晚,有人过来夸奖我毽子踢得好并且要跟我一起玩,我只是勉强地笑笑,转身走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老是这样,老是把自己隔绝在他人的世界之外,我就永远是孤单的。 
  08 
  可是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像是一个独立的、按照自己的方式经营、径自转动的小星球。 
  自生自灭。 
  困守在我的文字世界里。 
  我是巫。我是子民也是王。 
  又寂寞又美好。 
  09 
  而这种固守肯定会被打破。只是因为那个攻克城池的战士尚未到来。我不确信奇迹,就像我不确信多年之前你说的海市蜃楼。你说你看见了天空中飘荡着一座城池,你说你看见无数条鲸鱼从云上集体游过……无数巨大而神奇的景象被你一本正经地叙说着。那时,我一直视你为白日做梦。 
  而你话锋猛然一转说:“水格,你要相信奇迹。即使你数学只能得二十四分,只要你相信奇迹的发生,你就能考上大学,去读你喜欢的中文系。” 
  而从你十八岁起,我就认定,这世界再没有奇迹了。因为我的词典里,奇迹这个词语的解释只是再见到你。 
  这些天来,连续在 
  医院和编辑部中间奔跑,我已是疲惫不堪,疼痛却不见任何减少,我时常在一个人的时候丧气地想,我这样是不是活不长了。可是,即使是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核,藏在最深最深的不见阳光的地方,像是一枚炸弹等着我去引爆,我也要告诉自己一定要非常非常勇敢地去迎接。 
  真的,没什么不可以。 
  因为有了疼痛,才时刻提醒着我,到底什么是幸福。 
  和每天一样,雷打不动的,在傍晚去绿地。在一条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羊肠小道上,从我身边走过了一个少年。穿八分的米色短裤,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小腿,步伐轻快,而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就像是一个回光返照的老人,确信那就是你,十七岁的锦明,穿白色的T恤,胸襟处有一幅浅蓝色的好看却模糊的画,麦色的小臂就赤裸裸地搁浅在阳光下。而背在肩上的书包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夸张。 
  那是你吗。 
  那是锦明你吗。 
  那是奇迹吗。 
  是你带着你的十七岁再一次来到我的身边吗。 
  终于从随后漫长的冷静中,我确信那只是我的眼花。而转了一个圈子之后,我看到草地上刚才路过的白衣少年解下书包,从里面倒出了一堆酒瓶。然后近乎旁若无人地耍起那些瓶子来,像是刀光剑影或者像是龙飞凤舞,那些瓶子像是有了生命,再或者是男生的手拥有了强大的魔力,一时之间不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帅气,即使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也饶有兴趣地站成一排,甚至在一个漂亮的动作结束之后会试图鼓掌叫好。而我站在你的侧面。是的,锦明,我像是又见到你了,你十七岁的时候,对我说过理想的,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是这样的站位和角度,你侧过脸,光线切下来,把你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的角度,视线往远处看,一些男生女生在操场上把给草坪灌溉用的水管抢夺下来四处喷洒,水管所到之处立时传出此起彼伏的声浪。然后你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你说你想去做一个调酒师。而我傻了吧唧地问了一句,调酒师是干什么的。 
  而那样的年华终于被淹没在时光的河流之下。 
  我们再也寻不回。 
  再也寻不回。 
  只能在记忆里,像是目睹发黄的胶片,眯起眼,对着阳光的方向,一遍遍小心翼翼的重新拾起,即使不再是当初的味道和景象,却还是倍感欣慰。 
  而此刻,从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正在微微暗下去的天空,以及飞得太高以至于只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黑点的风筝,以及男生抛向天空的酒瓶,像是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动尖锐着划破自己的缄默,那些藏在往事里的思念和伤感终于从被撕裂的伤口处滚滚流出。 
  无懈可击。 
  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你的气息。 
  这是一个奇迹。 
  10 
  ——不久之前,接受一个八卦记者的采访。提到友情,他问我,你最想念的人是谁。我说锦明。他说,谁?我重申,陈锦明。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他推了推眼镜说,为什么。我确信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微笑着,但声音却像是走了太过漫长的道路,从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穿过淋漓的大雨以及茂盛的荒草,不断扑落的叶子以及斑驳褪色的城墙,年久失修的校园、光影变换的季节……终于走过这长长的、长长的道路,来到了我的嘴边。 
  我说: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11 
  ——而写完这一本《青耳》,我也真该歇一歇了。 
  想暂时离开书本和笔。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蚂蚁、学着做一道菜蚁或者思考生活的意义。人总是要长大。 
  12 
  ——而这一本书,你会看到吗。你会喜欢吗。你会把它放在你生命中一个什么位置呢——尽管生命这东西对你来说,再没意义可言。 
  13 
  天彻底黑下来。 
  我没带手机所以不知道时间指向哪里。人潮散尽。草地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蹲下来,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来擦拭汗水。空气中有小草的清澈的味道,世界里再没有那些无意义的噪点,一切都还原到生命最初的纯白。所有的风筝都已回家,所有的年华都已落幕,所有的扑落都已归根,所有的光线都已消隐……我听见了十七岁时那场彻夜未停的大雨的透彻而壮观的声音,我从台阶上站起来,走过去,像是你从未离开过一样叫喊你的名字:锦明。 
  站在黑暗中的少年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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