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

14 汪崇礼读书


林秀清领着汪崇礼,来到张子贤龙门前,恰好张子贤的太太从门里出来。
    “要到哪去啊,张大大,这么早的,”林秀青看着张太太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满脸笑意地问道。
    “哦嗬,是秀青啊,你有事情啊?”
    “大奶奶,”汪崇礼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这娃娃,也长这么大了,不听话,不好管,我想送来,请文三先生帮我管教管教,不晓得行不行啊?”
    “嗬嗬,读书啊?好事嘛,我们家子贤就经常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送娃娃读书。书读得多了,才能明事理。不过,得看他有没得那天份呢。我也不晓得,得让先生看看才晓得哈。哎,说实话,象我们孝天那样聪明读得那么远的娃娃,我还真没有看到几个呢。要是娃娃些都象我们家孝天那样,那该有多好啊?你说是不?哈哈哈哈……快进来吧,进来吧。先生已经来了,已经来了。”
    说到张大大竭力夸赞的他们的儿子张孝天,别说是林秀青,就是全黄沙坝全陈家营全蒲江县的男女老少,都不得不佩服的。那娃娃特别聪明,在他们家读了两个月私塾,一考就考上了蒲江县的高等小学堂,紧跟着又读到成都,读到北京还不算,都读到洋人那里去了。回来以后还当了啥子大学教授,听说是整啥子射子箭啊还是啥子,反正,反正就是一点燃就冲上天去的那种。那可真是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人呢。
    张大大高兴得很呢,生了那样子一个儿,那脸上啊,天天都挂着笑,逢人都要讲讲他们的孝天。大家也都喜欢听听关于他的有关新闻。三乡五里的大爷大娘们也都常常拿张孝天来教育他们自己的娃娃,叫他们好好读书,以后象张孝天那样,飘洋过海,光宗耀祖。
    在来这里之前,林秀青也象大爷大娘们一样,扎扎实实地拿张孝天的事迹教育了汪崇礼一回。
    林秀青拉着崇礼跟在张大大的后面进了门往里走。汪崇礼紧紧地抓着林秀青的衣襟,一脸的胆怯。
    “别怕,”秀青轻轻地说,抓着崇礼的手,半拉半拖地进去了。
    这是一个三天井的院子。房间高朗,院子宽大。院子周围,大片大片的斑竹林慈竹林里夹杂着几棵大树,与门前的几棵大祯南树一起,把个偌大的院子掩映在树荫之中。走进院子,就能感觉到那种不一般的气势。
    林秀青带着汪崇礼跟着张大大来到正房厅堂。张子贤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戴着一副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秀青说,她送娃娃来读书,”张大大嘴快,见了张子贤就说道。
    “大爷,”林秀青清脆地叫了一声。
    “大老爷,”崇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老爷,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呵呵,小小年纪,还真懂礼貌。”张子贤高兴起来,细细地看了看小崇礼,虽然稚气,但长得周正,清秀,还有一股英气,“嗯,好,假以时日,必是个有用之才!去吧,好好跟先生学。”
    “嗯。”崇礼答应着,和秀青一起,跟在张大大,呵呵,崇礼该叫张奶奶的后面,朝院子中间竖着的那排房子走去。
    先生杜文三正坐在案桌前写字。听到有响声,抬起眼来从眼镜上面看了看林秀青他们,便停了下来。
    “秀青的娃娃,想来读书,已经见过我们家老头子了,”张大大对杜文三先生说。
    林秀青弯弯腰,叫了一声大爷。把崇礼拉到面前,让他叫先生。汪崇礼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先生,很快地躲到林秀青身后去了。
    “啊,想读书是好事啊,”杜文三向汪崇礼招招手说,“过来,我问问你,叫啥名字?”
    汪崇礼蹭到跟前,搓着小手,上翻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文三,露出胆怯而好奇的光。
    “汪崇礼。”
    “你额妈叫啥?”
    “林秀青。”
    “崇礼是啥意思晓得不?”
    “我爷爷说了,尊崇礼义,明事明理。”
    “嗯,好。会对对子吗?”
    “会,奶奶教过我。”
    “云。”
    “雨。”
    “大地。”
    “长空。”
    “春风。”
    “秋雨。”
    “黄沙坝。”
    “玉屏山。”
    “会打算盘不?”
    “会。”
    “打来看看,”杜文三递过来一把算盘。
    汪崇礼接过算盘,边念边拨:“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杜文三看着林秀青:“你教的?”
    “她奶奶经常算帐,他在旁边学的。”
    “哦。”
    “我还写字呢,”汪崇礼来劲了,很自豪地说,“我都写得来我的名字!”
    “呵呵,真的吗?”先生笑着拿来纸笔,叫汪崇礼写。汪崇礼作鼓正经一笔一画写起来。写完了,先生拿起来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笑了。
    “大爷你就收了他嘛,”林秀青肯求道。
    杜文三眯起眼睛,手摸着山羊胡子,定定地看了崇礼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好,先读几天看看。”
    “哪,先生钱咋算?”
    “好说,你看着给就行了。”
    “我们办学堂的规矩就是,有就多给点,没得就少给点,实在拿不出来,不给也行。先生那儿,我们也不会亏待他的,”张大大说。
    “好,崇礼,快来,跪下,跟先生磕头。从今天起,你就叫‘先生’了。”
    “不,先拜圣人。”杜文三站起来,拉着崇礼恭恭敬敬地站在案桌后面,看着壁上的一张画像说,“这是读书人的祖师爷,姓孔,名丘,字仲尼。大家都叫他孔夫子,孔圣人。读书人都要先拜他的。记住了,画像下面那行字,‘大成至圣先师孔仲尼’。以后,每天来了,先拜先师,再拜先生,然后再读书。记住了吗?”
    “嗯。”
    杜文三叫崇礼跪下,向那画像磕三个响头,自己则恭恭敬敬作三个揖。然后端坐在椅子上,崇礼跪在他面前,五体投地地拜了三拜。简单的拜师礼就成了。
    “实在不好意思,我的情况你们都晓得,一时间拿不出钱来,我这只有两块铜元,你先拿着。”林秀青摸出身上仅有的两个铜元,递到杜文三面前,诚恳地既是商量又是请求地说:“还差的,年底一起交清,我说话算话,请你放心。”
    “哎呀,你说哪里去了,又都不是外人。啥时候有了啥时候拿来都可以的。”杜文三说。
    读书的娃娃们都来了,叽叽喳喳地在外面闹着。林秀青把自己缝的书袋交给崇礼,说了声,听先生话,好好读书,就出去了。
    杜文三喊了一声,娃娃们就都风也似的跑进去,一阵响声过后,传出来哇啦哇啦的读书声。
    把汪崇礼送进了学堂,林秀青心里好受了许多。她心里想着,只要崇礼能读出点名堂来,以后能够出人头地,她也就算对得起他死去的额爹,对得起他们汪家列祖列宗了。
    可是她一想到眼前的难处,心中又是一阵难受。这么样一个家,几亩田地一座老磨坊,内内外外只她一个人操持。老婆婆虽然也没得啥子病痛,但年纪大了就算她能坚持也只能看看家看看磨坊做哈饭喂哈猪,当然,就这样已经是对她很大的帮助了。儿子才七八岁,不懂事,也帮不了啥。只要听话好好把书读好不跟她添麻烦就行了。
    她曾埋怨自己的命苦。十六岁嫁到汪家,这么多年了就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这倒并不是说汪家缺吃少穿。老公公的粗心大意,使她失去了那么乖巧的女儿,这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不过那种悲切很快就被她儿子崇礼赶走了。有了儿子,她对自己的生活又充满了希望,整个家里又充满了活力。一家人又过起了快乐而滋润的生活。
    但是好景不长。汪子林遭人陷害,老公公忧愤而死,就如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在她的头上,把她砸倒了,砸跨了。
    从嫁进汪家这短短的十多年里,她送走了三个人,三条命。到而今,一个好好的家,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一个孤儿一老一少两个寡妇。这样的打击,天底下有谁承受过?又有谁承受得了?就算是男人,也说不定早就跨掉了,何况她一个孱弱的女子?!
    田地里的庄稼,缺肥缺水缺劳力,长得不好,收成减少了,可租子还有杂七杂八的捐税,一一交清之后,自己就剩得不多了。老磨坊里的生意也比从前少了许多。好象那些顾主,躲她林秀青的晦气似的,一个个都去了别处。一年下来,粮食虽然勉强够吃,但兜里的钱却是越来越少,手头紧巴巴的,做个衣服买个针头线脑都要算计半天。平常间两三个月吃不上一次猪肉。好在家里那几只老母鸡和两只老鸭很展劲,靠着它们生的蛋,三代人才没有出现面黄肌瘦的情况。
    下午,汪崇礼一回到家里,就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今天上学的事情。
    “先生教了啥?”四奶问。
    “三字经。”
    “背得不?”
    “还背不完。”
    “背两句来听听。”
    “嗯……嗯,”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脱口背道,“人之书,性本善,先生教我投黄蟮……”
    “哈哈哈哈哈……这是先生教的?”
    “嘿嘿,一个大师哥教的。先生叫他教我的。”
    “嗯?”
    “他先教我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教着教着,他就教成先生教我投黄蟮了,”汪崇礼说着说着嘿嘿嘿嘿笑得弯下腰去。
    “以后可不许这样子哈,要好好学,别学歪了,”林秀青说,“你要是不听话,调皮捣蛋,我就跟你弄竹片子炒肉!”
    “不要,不要,我不要竹片子炒肉。先生都说,我读书很认真的……”
    这一家人的生活也算顺顺当当过了一段时间。崇礼读书也专心。从蒙童开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就连《四书》、《五经》之类,也读得顺畅讲得一二了。毛笔字也写得横是横竖是竖。杜文三先生心头很高兴,经常加些学习任务,而崇礼也能轻松地完成。
    林秀青也很高兴,看着儿子的进步,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意,脸上常常挂着笑。
    一天,还没到放学时间,崇礼就哭着跑了回来,一见到林秀青,哭得更加伤心,更加厉害。见他这个样子,四奶心痛得不得了,抱着他不住地问:“咋的,啥事?哪个欺侮你?”
    “咋的幺儿?”林秀青问。
    “他们说我,”崇礼一边大哭一边说,“他们……他们说我……是棒客娃娃,说我……说我的额爹是……是砍脑壳的……”,那种委屈,那种心酸,那种气愤,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娃娃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
    林秀青心头涌起一股怒火。“遭天杀的,是哪个的娃娃,老子把嘴跟你撕烂!”她想。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当面的时候,那些人是多么的和善,友好,多么的关心和同情。可背地里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她们一家三代人,在人们,或许在本族人的心中,到底是啥子呢?
    日子的艰难,并不仅仅在于钱粮的缺乏和劳作的辛苦,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那些人的奚落、欺辱和白眼!
    她想追出去找那些娃娃骂一顿,出出她心头之气!她想找那些人打一架,以报心头之怨!可是找谁去?并且,就算吵一架,打一架,就能改变这一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能够改变的,就是强过他们,超过他们,让他们抬起头来才看得到我们的脸!
    “娃娃,记住了哈,”林秀青拉过崇礼来,抬起两手捏着他的肩,一边流着泪一边对他说,“娃娃,我们不惹他们,我们现在惹不起他们。你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他们就不敢欺我们了,记住了哈!”
    崇礼咬着牙使劲地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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